第247章 沒什麼
第247章 沒什麼
折返太子宮的車駕里,劉據雙手攏在小火爐上,望著爐中火紅的木炭,這一刻,大漢太子瞳孔發散,心思百轉。
皇帝的憤怒,劉據已經經歷過許多次,有時候真,有時候假,經歷的多了,他也總結出一個規律。
私下裡斥罵,真假皆有。
但眾目睽睽下的暴跳如雷,一定假!
當然了。
用『假』這個字形容,或許太武斷,比較貼切的形容詞、佐證詞,應該是許多年前皇帝教給劉據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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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者,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形於色!」
會形於色的。
說明不是真實的喜怒……
河東、北地三郡太守故意貽誤戰機,皇帝必然是有怒氣的,否則也不會請他們自殺。
可真要說皇帝怒不可遏,以至於輾轉千里殺三人、之後又奔回長安,期間十數天過去,皇帝回了京還要大發雷霆一場……
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但如果換個角度思考,皇帝是蓄意為之,特意留著一股怒氣撒給大臣,那便說得通了。
至於他為何這麼做,可能正應了那句——為了那點醋,才包的這頓餃子!
咆哮、怒斥是餃子皮,劍劈、誅族是餃子餡。
那什麼才是醋呢?
車輿里,橙黃的火苗倒映在劉據眼中,他在心底喃喃自語,『或許是募兵制,也或許是繡衣使者。』
『可父皇啊,你就像這盆炭火,以往離著臣子們不遠不近,既發出熾熱的火,也有明亮的光,煌煌燁燁。』
『現在,你卻離臣子忽遠忽近,有時候光太盛,火太燥,一不小心,就燙著人了,當真是……』
『歲月不饒人。』
天氣漸冷,草木凋零。
從北方吹來的寒氣正將長安拖進冬季,便是在這雪落之前的光景里,大漢硬是翻起一股熱浪。
浪花從長安擴散至邊關,由大司馬府和新鮮出爐的繡衣御史帶去,所到之處,無一不熱火朝天。
各郡太守主導,攜斧鉞旗鼓,點齊麾下兵馬,浩浩蕩蕩去往邊關,巡行障塞。
這一過程名為:都試,也叫大試。
本是大漢各郡每年一次的軍事演習,一般於秋季舉行,舉辦規模、標準、流程是否嚴格,全憑郡守個人意願。
但今年初冬的這一次,乃至將來,各地郡守再想敷衍了事,恐怕很難了……
同一時間。
京城的軍事變動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奉天子詔令,驃騎將軍於北軍內,增設八校尉,各為中壘、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等校尉。
八校尉均秩二千石,下設丞、司馬,治兵士七百人。
各有專精、兵源。
例如越騎校尉,掌越人騎兵;胡騎、長水校尉,掌胡人騎兵;射聲校尉,掌善射之士;虎賁校尉,掌戰車。
所募兵卒,皆為軍中悍勇之輩。
募,招募,用錢糧招募。
募兵不同於徵兵,前者花錢培養完全脫產的職業軍人,比如出於吳起之手的【魏武卒】。
而後者,徵兵制,也就是大漢現行的兵役制度,景帝時期有: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即,男子從二十歲開始服役。
按照大漢律令,每名成年男子都需服兵役,為期兩年,優異者選入京師北軍,兩年後,倘若未逢戰事,則可歸家。
之後遇朝廷征戰,還需隨時應徵。
很明顯,此類無戰務農、有戰臨時徵召的情形,無法滿足大漢與匈奴愈加頻繁、突然的戰爭模式。
遂天子仿吳起,行募兵……
在元鼎四年的這個冬天,長安城在忙碌著,大漢各郡也在忙碌著,引起這一切的北方,自然也不例外。
大雪漫天,寒風呼嘯。
狂風席捲著雪粒肆意翻飛,放眼望去,草原已是白皚皚一片。
金日磾眯著眼,沒有盯著這片雪景看太久,緊了緊皮襖,跟上在前帶路的幾個壯漢。
「呼——」
厚實門帘被推開,幾人彎腰入內,金日磾掃了眼帳內情形,沒管旁人,拍掉身上積雪,連忙湊到火堆旁取暖。
「吁,北邊真冷。」
「是,冷得很。」
「這跡象,不會有白災吧?」
「王庭巫師卜算過,不會。」
帳篷內的對話很和諧、很順暢,渠畢看著火堆另一旁的金日磾,凝視片刻,認真道:
「你是匈奴人,投靠我,我許你大部頭領,奴隸、牛羊、女人,任你挑。」
身穿皮襖、梳回髮辮,儼然與一般匈奴人無二的金日磾,表情淡淡,儘量把凍僵的身子靠得離火焰近些。
他沒回話,渠畢也就這麼沉默的看著他。
帳內另外三個壯漢也一言不發。
過了會兒,金日磾感覺身體有了暖意,這才挪到一旁的馬紮上坐著,吐出一口霧氣:
「呼~」
「大部的貴族我做過,不稀罕,草原上的奴隸、牛羊,我如果想要,在南方照樣能收攏一群。」
「至於女人,唉,別提了,十天半個月才洗一次澡的匈奴女子,怎麼跟漢人貴女比?」
渠畢聞言,眼神變得深沉,「你喜歡漢人的過活?」
「怎麼說呢?」
金日磾想了想,似是在回憶,「我現在依舊喜歡草原放牧的生活,大臉盤、敦實的匈奴女子,也喜歡。」
「能幹活,耐造。」
說到後面時,金日磾咧嘴一笑,渠畢見狀也跟著笑。
不過笑著笑著,這位匈奴右賢王便冷下臉,眼中閃過凶光,「你在跟我逗樂子?」
「是你先逗我的呀。」金日磾理所當然道。
話音落下。
靜謐的大帳內一時間只剩下柴火的噼啪聲,以及若有若無的長刀出鞘聲。
「你知道現在在哪嗎?」渠畢盯著金日磾問。
「知道。」
金日磾看了看四周,一本正經道:「說實話,剛剛進你的王帳時,我生怕一進來就看見帳篷里有個大坑。」
「如果你讓我跟呼衍氏的頭人在坑裡廝殺,那我就更怕了。」
渠畢盯著金日磾的雙眼看了良久,揮了揮手,旋即,帳內三名心腹緩緩將刀收回了刀鞘。
他沉聲道:「呼衍克還活著?」
「死了。」
金日磾笑道:「在你坐上右賢王大位後,他就死了。」
渠畢聽罷沒有應話,只是靠回椅背,握著酒杯的手轉了轉,方才用陰沉沉的語氣問道:「所以你的主子挺有誠意?」
「自然!」
金日磾望著他,「你現在是大單于之子,匈奴右賢王,我的主子是皇帝之子,大漢儲君。」
「太子對你是尊重的,合作的意願也是誠懇的,希望右賢王能回饋誠懇。」
渠畢冷笑,「威脅我?」
金日磾點頭,「是的。」
渠畢臉上的笑容一滯,須臾間,便顯出兇惡來,金日磾卻依舊在用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
「本質來說就是威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但我的主子說,得給匈奴右賢王一些臉面,不能談威脅。」
「要講合作!」
「那麼現在……」說到這兒,金日磾扯出一個微笑,「小崽子,你沒唬住我,我們能講合作了嗎?」
嗆嗆嗆!
三道拔刀聲同時響起,下一刻,冰冷的刀鋒便抵在金日磾的脖頸上,殺氣畢露。
「慢著!」渠畢目光看著金日磾,覷了覷眼,擺手道:「你們先出去。」
不多時,待王帳內只剩下兩人,匈奴右賢王舊事重提:「你是個勇士,投靠我,我一定厚待你!」
金日磾同樣鄭重道:「你是個有野心的人,太子很欣賞你,跟太子合作,絕對虧待不了你!」
渠畢嘴唇微張,剛要開口……
「我不是說笑。」
金日磾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如果將來你想當大單于,太子會支持你,即便你父親不選你,太子也支持你!」
聽到這話,渠畢臉色突然變的很微妙,也很危險。
他不說話,金日磾卻十分坦誠:「你父親以前不喜歡你,推你擔任右賢王,只因你年齡合適。」
「現在大單于又添兩子,聽聞很是喜愛,還有蘭氏母族支持,你處境不妙吧?」
渠畢臉色陰晴不定。
金日磾依然在說著,「沒關係,我在王庭尚有些耳目,替你盯著,如果將來你想效仿冒頓單于,弒父上位。」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來找我,我的主子一定幫你!」
弒父上位。
在大漢禮教規矩下,是絕難為世人所接受的,但草原不同,不僅能接受,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也無需變顏變色。
有道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李世民一場玄武門,致使大唐的權力交接總是充斥著一股『玄武味』,冒頓一場鳴鏑弒父,後世子孫也有樣學樣。
殺父、殺兄、殺侄子,屢見不鮮……
大漢太子讓人代傳的這句話,聽的渠畢默然無語。
便是在這種情形下。
金日磾問道:「大雪停歇後,我要去東邊的兩部,你現在有沒有事情教我?」
聞言。
渠畢心中宛如巨浪滔天般的惡念暫時壓下,目光投向金日磾,緘默片刻,搖搖頭。
「我經略的勢力在西邊,對東邊兩部知之不深,給不了你提示,不過……」
金日磾疑惑,「不過什麼?」
「烏維去南方走了一趟,聲望攀升,大單于不願此消彼長,有意效仿。」
「也要寇邊?」
「不是,大單于派人說和了羌人部落,鼓動反叛,已經有部落答應。」
渠畢這話一出,帳內對話的兩人中,換成了金日磾沉默,他望著渠畢,仿佛在判斷對方的話是真是假。
「對了。」
渠畢補充道,「在中間傳話的,是漢人,呵!」
說這句話時,他面露譏諷之色,被連番壓制的氣場終於回到了自己一邊,渠畢先前陰沉的面容都多了幾分歡快。
金日磾摸了摸乾裂的嘴唇。
「你確定?」
「漢庭的河西四郡在中間擋著,你猜王庭怎麼和羌人來回溝通的?」渠畢再度譏笑。
羌人生活在武威、酒泉以南,自從大漢完全占據河西走廊後,便強行分割了匈奴與羌人。
由於河西廊道狹長,又是軍事要道,朝廷駐軍眾多,大漢邊防可不像草原一樣任人來去……
金日磾問,「是誰?」
「具體是誰,我也不清楚,此事是大單于親自操辦,只大概感知到,對方在漢庭地位不低。」渠畢輕挑道。
「諸侯王?」
「不清楚。」
金日磾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他轉過身來,鄭重其事的看著渠畢,「我們是在合作吧?」
聽到這兩個虛偽的字眼,渠畢嘲弄的臉色頓時黑下來,冷聲道:「你不是耳目眾多嗎,我阿達不喜我,你不知道?」
「說了不清楚就是不清楚!」
金日磾凝視一陣,接著問道:「羌人哪幾個部落反叛,何時反?」
「具體部落不知,時間……遲則明年秋季,早則,開春。」
「你們會派兵協助?」
嘿!
渠畢笑容又現,不過這次卻是不懷好意的冷笑,「你以為我怎麼知道的此事?」
金日磾只是稍微一想,立刻反應過來,「句黎湖讓你統領的右部協助羌人叛亂?」
渠畢笑而不語,喝了口溫熱的酒。
見狀。
金日磾也笑,合作嘛,就要你來我往,不怕你有所求,就怕你無欲無求!
「要什麼?」
「漢庭的弓弩,甲冑,鋼刀!」
「你覺得可能嗎?」
「我拿西域大宛國的天馬換!羌人反叛時,我也袖手旁觀!」
「……兵器不行,太子不會答應。」
「那就普通鐵器,糧食,鹽,還有你們喝的茶葉,我拿戰馬、皮革換,我知道漢庭在西域購買良駒,可你們買的,哪有西域諸國上貢我的多?」
「……糧食不行,鐵器暫定,戰馬不能閹割。」
「可以,但漢庭只能跟我交易。」
「等我傳信長安,由太子定奪。」
「可以!告訴大漢太子,我對他也是尊重的,如果哪一天他要弒父,我也……」
「打住!」
帳篷里驚世駭俗的談話被叫住,好在此地位於漠北,距離長安不知幾千里,一切大不敬言語都消散在了風雪中。
大雪稍停時,匈奴右部王庭的這片連綿帳篷中,行出一小隊人馬,猶如純白天地里的一條黑線。
緩緩向南方而去……
這封從北方餐風冒雪的信件送達長安時,已是深冬。
甲觀殿,樓台之上。
閣外寒風呼嘯,閣內溫暖如春,劉據倚在錦榻上,看信件前部分的討價還價時,他似笑非笑。
「喜歡喝茶?好習慣。」
等看到後半部分時,劉據的笑臉逐漸冷淡下來,片刻間,便儘是冷漠與寒霜。
偎在懷裡的美人察覺到異樣,小心問道:「殿下,怎麼了?」
「沒什麼。」
劉據摩挲著史良娣的光滑臉頰,眼中冷芒依舊,嘴上卻笑吟吟道:「出了個漢奸罷了,沒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