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7章 番外74(飛揚跋扈)
第1297章 番外74(飛揚跋扈)
【瑪麗亞皇后線~】
1838年5月17日
在這個晚春的平常日子裡,一貫風景優美的瓦朗賽城堡,迎來了它一年當中最美的時光。
春天的花香已然熟透,夏天的酷暑還遠未到來,在城堡精心維護的花園內,各種名貴的花卉競相綻放,猶如被平鋪開的調色板一般奼紫嫣紅,妝點著這座本就建築風格優美的城堡。
不過,和如此美景格格不入的,卻是此刻城堡內的凝重氣氛。
城堡內的人們,無論是衛兵還是僕役,或者是主人的秘書,人人都面色嚴峻,行色匆匆,仿佛即將要發生一場災難一樣。
這一場「災難」,並非突發的天災,而是已經被整個歐洲所預知、所等待的大事。
所有人都知道,帝國前外交大臣、前首相,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親王,在經過數年的重病和隱居之後,即將離開人間了。
這位前首相閣下,一生當中縱橫捭闔,締造了無數政府,也摧毀了無數政府,他受盡唾罵,卻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他見慣了君王們的起起落落,卻能夠確保自己在風雲變幻當中,每次都能夠站在最前列,有人說他道德敗壞、厚顏無恥,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但卻又禮貌地辯解說,他從未背叛過祖國,恰恰相反還多次挽救過它——對於這種說辭的真實性,那就只有留待歷史學家們日後去評判了。
總之,84年的壽命,以及踏足政界60年的沉浮,一次次的陰謀和榮譽,早已經讓他變成了一個非人的符號,人們既詛咒他又害怕他,最後卻又不得不指望他,他既惡貫滿盈,卻又魅力非凡。
而現在,他一生的歷史,終於就要畫上句號了——而在「壽命」這一點上,他可以驕傲地宣稱,他戰勝了從路易十六到羅伯斯庇爾再到拿破崙這些所有「明星」。
正因為這件大事即將發生,所以城堡一改往日的幽靜,到處都塞滿了人。
宮廷和政府最頂尖的要員們都悉數到場,他多年來精心扶植培育、充斥於政商各界的重要「黨徒」們也齊聚在此,就連帝國最尊貴的皇帝皇后陛下,也在得知消息之後,趕來見自己老首相的最後一面。
作為一個將死之人,他的離世可謂稱得上是「隆重」了。
雖然,詭異的是,即使如此隆重,但這裡的人們,臉上卻看不到幾分悲傷。
政界向來是「人走茶涼」的,塔列朗親王雖然在陛下登基初期權傾朝野,但在1834-1835年左右,由於身體嚴重老邁,不堪重負,再加上多次出現過輕度中風的症狀,所以他最終選擇了向陛下辭職,然後帶著陛下的安慰和祝福,回到了自己在巴黎遠郊的瓦朗賽城堡隱居。
雖然從那時算起,時間只過了三年多而已,但是對政壇來說,三年就等於是一個世紀,足以出現太多次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在政界塔列朗親王已經逐漸被人遺忘,哪怕那些被他一手扶植起來的門徒們,也和他漸行漸遠,他們當然不再為他的死而悲傷難過。
當然,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縱觀親王殿下一生當中的所作所為,人們也很難找到為他的離世而悲痛的理由。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將是一個「巨人隕落」的日子,但是在這裡,有凝重和忐忑,但卻沒有哀悼和慟哭,反倒是有著異樣的平靜。
儘管理論上來說,一個基督徒的去世都可以稱作「回歸主的懷抱」,但對於這位親王大人,他的靈魂在之後要去哪兒,恐怕大有可疑吧!
當然,他自己也不在乎就是了。
此時,這場帝國權貴們雲集的盛大儀式的「主角」,正虛弱無力地躺在床上。
由於病情逐漸加重,最近幾個月來,他的思維意識已經逐漸變得模糊了,每天大多數時候都陷入到了半夢不醒的昏睡當中,偶爾念叨一些已經過世的人們的名字。
由於常年臥床,再加上飲食消化功能已經退化,所以他的臉已經乾癟得幾乎不成人樣了,就連往日精明狡詐的雙眼,此刻也已經沒有了任何光彩,只是充斥著行將就木的死氣。
而就在這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塔列朗親王再度睜開了他的眼睛,也漸漸地、暫時地取回了自己的意識。
渾濁的視線、模糊的意識,早已經讓他老邁的軀體變成了一種純粹靠最後的本能維持生存的鏽蝕機械,但是,今天,他的思維和意識,卻比最近幾年當中的任何時刻都要清晰。
大量的記憶湧入到老人的大腦當中,他的思維和分析能力也重新變得活躍起來。
接著,他看到了在自己床頭邊的心腹秘書,以及一位神父。
是的,是神父,而不是醫生。
看來,今天就是最後的日子了啊,他們已經在給我準備臨終的聖體了……塔列朗已經幾乎完全無力的臉上,微微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冷笑。
他並不為此感到悲傷或者恐懼,因為他在多年前,隨著自己身體的日漸老邁,早已經做好了「我將要告別人世了」的心理準備。
而且,經歷過那麼多風浪,見證過如此多慘劇之後,還能以位極人臣而善終,他了無遺憾,甚至還倍感驕傲。
所有仇恨他,咒罵他,或者試圖殺死他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前頭,而現在,他們正在自己通向地獄的道路上,靜靜地等著自己。
朋友們,我知道你們很急,但先別急……
老人掙扎著,儘自己最後的力氣,輕輕地咳了一聲。
旁邊的秘書聽到聲音之後,立刻就走到了塔列朗親王的身邊,「殿下,您醒了!」
「醒了,但也快了。」親王用虛弱但卻仍然不失尊嚴的語氣回應了對方。
接著,他又輕聲問,「陛下來了嗎?」
「兩位陛下都來了。」秘書連忙回答,「他們說要見您最後一面,給自己第一位首相應有的體面。」
嘿,這小子還真念舊。塔列朗在心裡冷笑。
雖然他和羅馬王恩怨糾纏,名列拿破崙皇帝臨死前痛罵的「四大叛賊」之首,但是命運的機緣巧合,卻讓他在拿破崙二世陛下東山再起的路上,發揮了巨大作用,也由此被投桃報李的陛下封為首相。
在接下來的幾年當中,一老一小雖然稱不上「親密無間」,但至少也算得上是合作愉快。
而在這裡,他走到了自己人生的最後一站。
作為已經退休幾年的前首相,皇帝陛下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喪事委託給別人處理,然後辦一場體面葬禮就完事了,然而他卻選擇來見自己最後一面。
可見,自己在他心中,也是有著足夠的分量。
或者說,雖然有著舊仇,但是他對自己這幾年的輔佐非常感恩。
雖然對自己的身後之名並不在意,但是看到皇帝陛下對自己如此尊重,老頭心裡還很是高興。
也許正是因為高興的緣故,他早已經乾枯蒼白的臉上突然又湧出了幾分血色。
「告訴他們,我想見一見皇后陛下。」借著突然湧出的力氣,他說出了幾個月來最長的一句話。
秘書對老人突然迸發的生命力感到驚訝,但是他對老人最後的要求更加感到驚訝。
「皇后陛下?」
不應該是見皇帝陛下嗎?我是不是聽錯了?
「沒錯……」塔列朗親王又確認了一次,然後不耐煩地瞪了對方一眼。
雖然滿心疑惑,但是親王在秘書心裡積威尚在,所以他不敢再多問,立刻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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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皇帝皇后陛下,正在塔列朗親王平常起居的休息室里休息。
這間休息室,位於城堡高層的中央位置,視野非常開闊,而且,作為親王殿下精心修飾了幾十年的養老地,這裡布置之奢華,也絕對不比宮廷遜色。
各種名貴的木製家具,萬里進口而來的瓷器和屏風,各種珍奇的小玩物,乃至窗邊的天鵝絨流蘇……到處都透著毫不掩飾的富貴氣息。
然而,比起牆壁上四處懸掛的那些名畫來,這些珍貴的裝飾品反而又不算什麼了。
牆上懸掛的,是極其珍貴的名畫,出自於歷代名家,甚至還有達文西繪製的肖像畫。
眾所周知,塔列朗親王一生屢做高官,又出了名的貪財好利,在幾十年的政壇生涯當中,他積累的家產已經超過了兩億法郎以上,這筆財富雖然稱不上「富可敵國」,但確實讓它成為了帝國境內最有錢的富豪之一,甚至超過了絕大多數皇室成員。
而現在,帝後兩人,就看到了他這一生心血的「冰山一角」。
皇帝陛下倒是一臉的無所謂,然而皇后陛下卻仔細地看著這些名畫,最後從嘴角里冷冷地哼了一聲。
「哼!這老東西早該爆金幣了!居然這麼有錢!」
她說話的方式,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和傲慢,而話里話外,甚至沒有半分對將死者的尊重和敬畏。
瑪麗亞皇后,向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從和陛下一起君臨法國之後,她那高調張揚的作風,立刻就給全國人民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喜歡鋪張奢靡,喜歡浮華喧鬧,喜歡任性張揚……一句話,凡是能夠讓自己享受尊榮的事情,她都要做。
她強勢地掌管著宮廷,並且絲毫不懼外界的物議,只管自己的揮霍和享樂。
在她的「示範」之下,帝國的宮廷,在悄然之間成為了法蘭西甚至整個歐洲時尚的領先者,變成了珠寶、香水、鞋包……等等一切奢侈品的風向標。
這種揮霍奢靡的作風,在幾十年前足以成為致人死地的罪名,不過因為帝國這些年來的經濟繁榮,再加上陛下的寬容和維護,所以她反倒沒有受到過什麼壓力,心安理得地過著讓所有王后們艷羨的生活。
在這種不惜工本的保養之下,年方33歲的皇后,依舊嫵媚動人,而那種長期任性妄為、頤指氣使所培養出的氣質,更是讓她顯得比外表還要年輕許多。
而此刻,她正欣賞著塔列朗親王精心收藏的藝術品,並且在盤算自己能夠從中「分潤」多少。
塔列朗親王一生浪蕩,有著數不清的情婦還有好幾個私生子女,但因為曾經身為教士的緣故,他對結婚並不熱衷,後來還是拿破崙皇帝看不過眼,逼著自己的外交大臣娶了其中一位情婦凱薩琳·格蘭德。
不過,這位夫人和他並沒有孩子,而且已經於1835年去世,所以在法律上,塔列朗親王此時並無合法的繼承人,這一筆龐大的遺產,也將落入到後繼無人的窘境。
不過,念在這位前首相畢竟為自己「勞苦功高」的份上,陛下決定開恩,讓他還在世的私生子及其後人們,可以從親王龐大的遺產當中繼承一定的份額。
但至於要留下多少,那就要看兩位陛下的心情了。
所以,今天是陛下來見老首相最後一面的日子,卻也是皇后陛下「爆金幣」的好時光。
看到夫人如此興致勃勃的樣子,艾格隆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瑪麗亞,今天這麼多人在場,你可別顯得這麼開心啊……大家都看著呢。」他忍不住勸說自己的皇后,「再說了,塔列朗的收藏品再好,也比不上咱們的。」
「話可不能這麼說。」然而,瑪麗亞皇后卻理直氣壯地反駁了他的意見,「塔列朗親王后繼無人,他的財富本來就應該是國家的財產,只不過我們開恩,才讓他那些非法的繼承者們可以登堂入室,既然如此,我們難道不應該得到應有的補償嗎?這是理所當然的才對。」
接著,她又放低了聲音,「弗朗索瓦固然會繼承皇位,可其他孩子們呢?我也得給他們的未來留下些東西來,免得到時候他們還怨恨媽媽太偏心呢……」
看到妻子拿孩子們當擋箭牌,艾格隆又是一陣好笑。
不過,他也不想為了這種事就和妻子吵架。
喜歡就隨她去吧……艾格隆心想。
正當此時,塔列朗親王的秘書,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然後向艾格隆報告了親王的要求。
「他想見皇后?」艾格隆也是一陣驚訝,然後和瑪麗亞面面相覷,誰也搞不懂塔列朗到最後要搞什麼么蛾子。
難道隔牆有耳,他還聽到了瑪麗亞所說的話嗎?
「行吧。」在片刻的驚愕之後,瑪麗亞立刻無所謂地答應了下來,「帶我過去。」
不光塔列朗在鬧什麼么蛾子,但反正,他也只不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罷了,她可不怕。
很快,皇后陛下就被帶到了塔列朗親王的面前。
而此時,親王殿下臉上的血色,以及明顯清醒的神智,也落在了瑪麗亞的眼裡,她一瞬間甚至懷疑,醫生是不是搞錯了,這個老不死的還能活很久。
「親王殿下,看上去您倒是神采奕奕嘛。」於是,她疑惑地問。
「臨死前最後的回光罷了……」躺在床上的塔列朗親王,虛弱地笑了笑。
而後,他又凝視著走到了床邊的瑪麗亞,看著這個面容姣好的貴婦人。
毫無疑問,她是一國之母,但是塔列朗親王一輩子見過的「一國之母」多了去了,所以並不會被這種高貴感所震懾。
他的凝視,反倒是源於另外一些東西。
「如您所見,我就要死了,夫人。那麼,作為一個將死之人,我可以請您對我發一次善心嗎?」
怎麼?要我少刮你一點油水?那你就天真了,先生……瑪麗亞心裡冷笑。
但是表面上,她卻輕輕點了點頭。「可以,請您說吧。」
然而,塔列朗接下來的問題,卻完全出乎於瑪麗亞的意料之外。
「您能夠……能夠誠實地告訴我嗎?皇后陛下……」塔列朗親王的視線,凝聚在了瑪麗亞的臉上,然後虛弱但卻又犀利地詢問,「您現在到底是蘇菲,還是瑪麗亞?」
一瞬間,瑪麗亞的臉陰沉了下來,整個房間也變得陰森了起來。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其他人之後,多少鬆了口氣。
接著,她冷冷地俯視著床上這個垂死的老人,然後冷笑了起來,「哎呀,都在這個時候了還要嚇唬人,您可真是個壞心眼呢……」
「我對女士們可從不壞……」塔列朗親王無力地搖了搖頭。「那麼,您能夠滿足一下將死之人的好奇心嗎?我……我只有這一個目的,別無惡意。」
而他一直看著皇后陛下,仿佛要不依不饒地等待著她的答案。
看著將死之人竟然如此執著,瑪麗亞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那我大發慈悲地告訴您,現在我確實是瑪麗亞……不過,您是怎麼猜到的?」
「我……我可是您的首相啊……」塔列朗親王回答,「一次兩次,我可能沒有疑心,但次數多了,總會覺得不對勁。不過您放心……我從未對其他人說過。」
接著,他又似乎來了點精神,「這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但卻又充滿了冒險的刺激,唉,年輕人就是膽子大,會玩!至少這一點,我對陛下徹底服氣了。」
接著,他又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皇后陛下,能告訴我嗎?您的這些孩子,有哪個是她的?怕是陛下也未必能全搞清吧?」
塔列朗這個笑容十分微笑,但似乎又笑得非常惡趣味。
看到這個馬上死到臨頭的老東西,居然還拿自己姐妹開玩笑,瑪麗亞心裡頓時大怒。
不過接著,她又控制了自己。
算了,跟一個馬上要死的人較什麼勁呢?
「我們可分得清。」她似笑非笑地瞟了老人一眼。
這個眼神,看似微笑,卻又勝過千言萬語,既有無奈和心酸,卻又有瞞過世人的得意,更有些和姐姐同心的自豪。
一瞬間,少婦皇后似乎光芒四射,但除了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卻也無人能夠得見。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