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5章 310,餘生的選擇
第1295章 310,餘生的選擇
「您如此風華正茂,我衷心相信,在遠離這一切紛爭之後,您可以過得很好,而您腹中的這個孩子,也將成為您餘生的一大慰藉。夫人,好好考慮我的話吧。」
艾格隆的話,可謂是慷慨激昂,鞭辟入裡,唯一奇怪的是,這話居然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勸自己的政敵不要尋短見,勇敢地面對人生,這姑且還算是「權宜之計」,但是勸她不必再考慮夫家的感受,對比之下,諷刺效果簡直拉滿。
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好像也沒比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好多少。
不過,經過他的勸說之後,卡洛琳公主,開始漸漸地恢復理智。
在最初確定自己懷孕的時候,她的精神飽受衝擊,害怕這一切被世人知道,因此身敗名裂。
但在本質上,她的恐懼並非源自於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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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作為法蘭西曾經最頂尖的貴婦人,又是一個寡婦,她就算真的找樂子,那又怎麼了?她身邊的那些貴婦人們,又有哪個沒做過類似的事?
不過,偷情是可以抵賴的,只要自己不鬆口,那誰也沒辦法指責;但懷了孕,那就有了最明顯的證據,因而無從抵賴了。
她所害怕的,只是此事傳出去之後,讓已經風雨飄搖的王室聲名掃地,甚至可能被迫要跟自己的兒子決裂。
如果失去兒子的敬愛,不僅僅是親情上的損失,更意味著她唯一的政治資本也丟光了,她今後不可能再擁有保王黨內的政治地位了。
對政治死亡的恐懼,壓過了一切,甚至讓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過,這也只是片刻的情緒激動而已,當她心中最初的恐懼和激動漸漸消褪之後,那種尋死覓活的衝動也就漸漸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又是對生命的眷戀。
自古富貴人家的孩子就很惜命,畢竟他們擁有過的、享受過的實在太多,生命對他們來說是無限精彩的體驗。
而卡洛琳就更加如此了,她生而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長大了又嫁給王子,甚至還有可能成為未來的王太后,在宮廷當中備受敬仰,享受了人間一切富貴奢華……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真的下定決心去死呢?
一旦赴死的激情消失,對生的眷戀就重新占了上風,同時,理智慢慢地回歸了她的頭腦,她又開始用政治人物的本能,來權衡利弊了。
她當然知道,這個波拿巴小子肯定沒安好心,他要拿自己的「穢聞」來當笑料,動搖法蘭西國民對波旁王家僅剩的尊敬;但反過來說,這也意味著,他確實希望自己能夠配合。
而且,從他的承諾來看,只要這一場風波結束,他不會再關押自己,那麼自己就不用在牢獄當中漸漸老去,而是可以重新得到自由的生活。
在冒險潛入法國之前,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但是當真正面對生死關頭,並且還有時間冷靜思考之後,她最終還是面對了心中對生的眷戀。
如果沒有懷孕這件事,她其實會選擇頑抗到底——那就是竭力保住自己的尊嚴,在面對波拿巴皇帝、面對審判自己的法庭時,慷慨激昂地為自己辯護,痛斥偽帝和僭主以及他的那些走狗們,想方設法扮演一個「寧折不彎」的、波旁王室的孤高守衛者的形象。
但是這個選擇,已經隨著突然的懷孕而徹底消失了。
那麼,現在自己的選擇,就只剩下兩個了:
要麼,在一切都曝光之前,想方設法地死去,成為一個「烈士」,為保王黨人留下體面和號召力;要麼,失去公公、兒子和保王黨人的尊重,失去所有的政治影響力,但可以活著、自由地度過餘生。
而且,一旦這麼選擇,她也並不是無處可去——她是兩西西里王國的公主,大不了可以重新回去義大利生活,就算父母親不接納自己,她手裡還有足以度過餘生的資財。
雖然名聲喪盡,但至少也可以好好地活下來,也許甚至還能重新組建一個家庭,過上和過去毫無關係的生活。
怎麼選?
一個小時前的她肯定要選前者,但是激情的衝動消失、重新開始利弊權衡之後,她經過短暫的思考,最終得出了結論,她還不想死。
「您說會允許我離開,這是真的嗎?我又該怎麼相信您?」於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後,她低聲問艾格隆。
這個問題,也無異於就是向艾格隆暗示,她鬆口了。
艾格隆當然聽得出來這種暗示,所以他的心裡頓時就大喜。
「殿下,您是個聰明人,我也是,所以我也就沒有必要說一些可笑的蠢話來敷衍您了。我把話說得直白一點:您這麼一鬧,波旁王室自然名聲掃地,而您也等於失去了一切利用價值,對於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貴婦人,我囚禁了又有什麼用呢?平白無故只是讓我背負惡名罷了,我從不做無意義的事情。
而且,雖然您肯定不喜歡我,但您肯定也聽說過,我這個人一向言出必行,我以我的家族名譽起誓,只要您合作,那事情結束之後我就放您走,而且以後只要您不再和我為敵,那我也絕不為難您。」
看到艾格隆以家族名譽起誓,夫人就更加定下了心來。
畢竟,在這方面他的名聲倒是不錯。
不過,看到艾格隆如此開心,她的心裡自然也有著難以抑制的怨恨和憤怒。
哪怕心裡已經傾向於合作(其實就是屈服),她還是想要為自己找回一點點顏面來。
「您是說,在這之後,您希望拋下亡夫,另尋新歡,重組家庭,在另外一個和法蘭西毫不沾邊的地方度過餘生……就跟您的母親路易莎公主一樣,對嗎?」她一邊問,一邊挑釁性地看著艾格隆。
而她的譏刺,立刻就產生了效果。
艾格隆的眼睛頓時迸射出了寒光,這一瞬間,他怒不可遏,幾乎想要一拳錘爆面前這個可惡的女人。
真的怒不可遏。
而最讓人憤怒的是,這是真的。
因為他母親真的做過了一次。
甚至更過分,早在1821年拿破崙死去之前,他的母親就已經在奧地利和奈佩格伯爵同居在一起了,並且懷上了孩子,只有等到拿破崙死訊傳來之後,她才鬆了一口氣然後順理成章地和伯爵結婚。
作為美泉宮裡那個形同囚徒的孩子,他對這一切都只能默默接受。
這些事,在這十幾年當中,作為「皇室八卦」,早已經傳遍了歐洲所有的宮廷甚至民間,但隨著他走上帝位,還沒有哪個人敢於對他當面提起過。
而現在,一個俘虜,一個階下囚,一個已經註定聲名喪盡的女人,居然當面揭了他的瘡疤。
可惡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受盡人間一切屈辱和痛苦,甚至死亡都會是一種奢侈!
一瞬間,憤怒的艾格隆幾乎就要這麼幹了。
但是,在又過了一個瞬間之後,他的憤怒又猝然消退,轉而變成了一種深沉的鬱悶。
你在生氣什麼?生氣她說出了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嗎?生氣她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你躲避事實,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你能夠改變所有那些已經發生的事嗎?他捫心自問。
自己如果在這個女人面前暴跳如雷,那反而是讓她看了笑話。
他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說出「對,我希望您做一樣的事」這句話來。
面對童年開始積累的心理創傷,他邁不過那個坎。
卡洛琳看到他氣得七竅生煙的樣子,心裡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樂,但是她也不想再刺激艾格隆,所以,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對視著,
又過了好一會兒,艾格隆輕輕地嘆了口氣。
「無疑,夫人,您確實戳中了我的心,讓我怒不可遏。不過,此時此刻,讓我們作為兩個成年人來面對彼此各自的現實吧。
您必須承認,您現在已經輸掉了自己的所有籌碼,只能在「死去」和「離場」之間做出選擇,我並沒有覺得自己虧欠了您,在兩個政治家族的搏鬥當中,誰也不會欠誰的,勝利就代表著正義!所以,別指望我因此而內疚。
而假設您選擇離場,去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那我當然最樂意看到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您就要再走我母親的路。」
說到這裡,艾格隆苦笑了起來,「您看得出來,即使到今天,我也未曾原諒過我的母親,我怨恨她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我恨她並不是恨她尋找情人,或者拋棄了皇后的身份改嫁,在我看來那都是她的人生自由,我恨她,是因為她把我當成了不堪回首的人生階段的象徵,因而為了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她故意疏遠了我!一位母親,疏遠自己的兒子,對他不聞不問,甚至還暗藏嫌棄,難道兒子不能反過來恨她嗎?」
說到這裡,艾格隆的心情變得逐漸激動,聲音也變得更加刺耳了起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雖然她嫁到法蘭西來確實蒙受過屈辱,可是皇后的尊位難道還不足以讓她滿意嗎?即使不能,那我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就要被她嫌棄和疏遠呢?有必要做得這麼不留餘地嗎?難道離開了法國我就沒資格好好當她兒子了嗎?
我不僅僅怨恨過,我還等待過,在我童年的幾乎每一天,我都等著某天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然後和顏悅色地看著我,對我說『抱歉,兒子,媽媽對不住你,但是媽媽也是受害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接下來咱們好好共處吧』,真的,僅僅需要說這麼一句就夠了,可是我等了十幾年,這一句話卻從沒有等到過,這就是哈布斯堡長公主為她長子所做的一切!
沒錯,我是一個迷戀權力的怪物,因為就是權力造就了我,也是權力幾乎毀滅了我,也只有權力才能讓我奪回我想要的一切,彌補我所有的缺憾……我是為成為皇帝而生的,我人生迄今為止的經歷也只告訴我一件事——沒有權力,一個人哪怕曾經擁有一切,那也什麼都不是!」
在以衝動和冷漠兼具的激情,說出了這番獨白之後,艾格隆轉過了視線,重新看向了夫人。
「夫人,您把您自己和我母親相比,雖然這是為了故意氣我,但我無法否認,其中也確實具有相似之處,您正走在自己人生的岔路當中,歷史正在造就另外一個路易莎,而接下來也許歷史就會造就出另外一個我……」
被艾格隆這麼一說,原本還暗自得意的卡洛琳頓時也面色慘白起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未來提到自己的時候,可能也會是這麼一副恨意滿滿的樣子來。
也許她將會成為他人生當中無法提及的傷疤了。
一想到這裡,她頓時也心如刀絞起來。
「您想到了?既然想到了,那其實還不晚。」艾格隆微微一笑,然後語氣也變得溫和了起來,「我從沒有見過亨利,不過我想,我們的經歷既然如此相通,那麼我們的想法自然也會相通,即使現在有人會唾罵您,但那個孩子在長大之後,他會懂得事理,也會知道您的所作所為,並不比自己的父親過分,而那時候,他不會因為這些事憎恨您的;但是,如果您既讓他顏面無光,接下來對他不聞不問,那麼這種怨恨恐怕就無法消除了,到時候等他長大成人……你們就再無和解之日了。所以,我建議您,在獲得自由之後,想辦法聯繫到他,然後向他好好道歉吧。雖然您註定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但至少您還可以通過定期的通信聯繫,給予他母親的溫情,這樣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夫人安靜地聽著,這一次沒有再出言嘲諷,「真沒想到,您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以皇帝之尊,關心自己死敵們的精神健康,聽上去實在有點駭人聽聞,就連艾格隆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皇帝就是可以任性的。
反正,對這些已經沒有威脅的「敗犬」,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我自己開心而已,您不必介意。或者,您也可以理解為,這是我在略施小計,想要讓波旁王家在未來,內部繼續紛爭不休……隨便您怎麼理解吧。」艾格隆冷笑著聳了聳肩,然後又注視著夫人,「那麼夫人,您怎麼選擇呢?」
這一次,夫人只是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又長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那我就接受這一切吧……不然我還能怎麼選呢?不過,我再怎麼樣也是個公主,也是王妃,是太陽王的後人,所以我要求您絕不能把我當作對公眾的展示品,我要安靜地生下我的孩子。」
「這一點寬容我倒還是做得到的。」艾格隆輕輕點頭,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接著,仿佛是剛剛認識的朋友一樣,他拿起了夫人的右手,然後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親吻了一下,以此來作為告別。「那麼,祝您往後的餘生可以儘量快樂地度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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