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陛下可能要救,但要救陛下不太可能
第232章 陛下可能要救,但要救陛下不太可能
「承乾?!」
李世民一下子驚醒。
帳篷外的奇怪人聲戛然而止。
李世民並沒有立刻起來,平躺在褥子裡,盯著狼皮縫製的帳篷頂,驚魂未定地喘著氣。
羊皮做的氈子,即使在寒風凜冽的朔北山間也非常暖和。
他聽著窗外的北風呼嘯,縮在厚重的被子裡,嗅著還帶著一點羊膻味的被褥,腦袋昏昏沉沉的,恍然有種錯覺。
仿佛他在朔北遭遇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
當時被鐵勒人、室韋人和突厥人沖了一波,和李世績的大部隊失散以後,他和李承乾在山間狼狽地東躲西藏。
貼身護衛「百騎」也名存實亡,折損得只剩下十幾個。
在彈盡糧絕、走投無路之際,撞上了契苾何力的部落。
就是那個出使薛延陀後就音訊全無、高度疑似「通鐵」的鐵勒裔老鐵契苾何力。
當是時,就在所有人都絕望之時。
契苾何力卻翻身下馬,匍匐在李世民的腳邊痛哭流涕,哭訴著自己被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綁架,不得不假意改信、日後悔過的經歷。
一個滿臉鬍鬚的胡人漢子,哭得痛徹心扉、以頭搶地,活像一個被玷污了的良家女子。
如今陛下落難,那契苾何力也不用再裝什麼卑鄙小人了,當場帶著手下反水,發誓一定要將皇帝陛下安然無恙地送回長安。
患難見真情,十四奸黨雖然權傾朝野、割據一方、擁兵自重,但都是實打實的大唐大忠臣。
在契苾何力一部的幫助下,李世民一行總算緩了一口氣,在陰山腹地輾轉,躲避著薛延陀的搜捕,儘量向南靠攏,試圖回到漢地。
然而,何其難也。
陰山是歐亞板塊與印度洋板塊南北擠壓的副產物,因此山脈呈東西走向,南麓斷層抬升。
這就導致陰山之中,東西向的山谷很多,而南北的通路卻只有寥寥數個,而且還很不好走。
鐵勒人又不傻,冬天臨近,他們並沒有打算在山裡繼續和李世民玩躲貓貓。
只要把屈指可數的南下通路一封鎖,把孤立無援的老李晾在山裡凍上一個冬天。
別說聖人是天子,就算老天自己來了,也照樣能凍得梆硬。
「嘶!」
李世民突然感到一陣頭疼目眩,右耳耳鳴陣陣,仿佛自己和現實世界隔了一層厚障壁。
這種虛幻感,在他遵循李明的食譜療法以前,也曾經發生過。
但他那時候在宮裡什麼條件,現在在野外又是什麼條件。
就算如今貴為皇帝,老李也只能強忍著閉眼,粗重地喘著氣。
過了許久,他的腦子才清醒了一些,勉力支撐著疲憊的身軀,坐了起來。隨手拿起一塊干硬的奶酪就干嚼起來。
咸腥酸臭的濃重奶味,提神效果絕佳,一下子讓李世民完全清醒了。
「父親。」
李承乾捧著一盆熱水進了帳篷:
「請您洗漱。」
李世民當即皺了皺眉:
「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應該浪費。」
熱臉貼了冷屁股,李承乾倒是一點也不惱,恭敬溫和地解釋道:
「山中有水源……」
「吾說的是燃料,寶貴的燃料。」李世民有些暴躁地打斷他。
如今礦里有家的陰山地區,在唐朝時期雖不至於不毛之地,但植被也是很稀少的,尤其是在秋冬季。
缺乏燃料,是遊牧民族一直難以點亮冶煉科技樹的最大原因之一。
作為戰陣里拼殺出來的皇帝,老李還是很能隨遇而安的,不至於像某個冢中枯骨那樣,喝不到蜂蜜水就吐血而亡。
髒點就髒點了,沒火燒飯才是大事。
這孩子太不接地氣了,怎麼這麼不懂呢?!
「……是,父親您教訓的是。」
李承乾將水盆留了下來,悻悻離去。
看著長子一瘸一拐的背影,李世民的起床氣一下子就消了,頭腦逐漸冷卻,心裡很不是滋味。
明明已經在心裡暗示過很多次,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危急時刻要團結,不能輕易動怒。
然而事與願違,深入荒原以來,他越來越壓不住心窩裡的火焰。
甚至比以往都更嚴重。
是因為這顛沛流離的生活、以及潦草粗獷的飲食,讓他愈發上火了麼……
「唉……將就吧。」
李世民裹緊了羊皮襖,沉重地起身,將乾裂的雙手伸進熱水裡,不禁發出舒爽的嘆息,往嘴裡灌了一口。
雖然把太子罵了一通,但水燒都燒了,已經是沉沒成本了,總不能浪費了不是。
李世民簡單洗漱了一番,頓覺神清氣爽,嚼著風乾馬肉,緩步踱出了帳篷。
凜冽的西北風颳過,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叩見陛下!」
百騎將士很有精神地向他問候。
這些拼死掩護他出來的百戰精兵,此刻都灰頭土臉的,穿著厚重骯髒的襖子,敞開著半邊袖。
除了語言,他們的外貌裝束基本和胡人無異。
這是艱苦的條件下的趨同演化,以適應物產稀少、晝夜溫差巨大的內蒙古高原氣候。
李世民忽然感到一陣難以遏制的悲涼,嘟噥著向鵠立兩旁的士兵點了點頭,搖搖擺擺地走出了營地。
契苾何力的手下三三兩兩地圍坐在火堆旁,或收集牧草餵馬。
他們對大唐的落難皇帝雖然並不十分親近,不過也忠實遵從了契苾何力的命令,沒有怎麼為難他們,抱持著敬而遠之、歲月安好的實用主義態度。
李世民對這些素昧平生的胡人還是挺感激的,起碼沒有用他的項上人頭換取真珠可汗的賞賜。
他一邊笑呵呵地向休息的胡人們問候,一路晃悠到了一條小溪邊。
溪水冰冷,漂浮著冰碴子。
契苾何力已經解開了那大得誇張的頭巾,正在冰冷的溪水裡洗頭。
雖然在野外不能太講究,但如果有條件,還是要講一講個人衛生的。
畢竟平時隔著頭盔,頭皮癢起來不要太酸爽。
李世民沒有打斷契苾的沉浸式體驗,靜靜地等待著這位被誤會的大唐孤忠完事兒。
等著等著,他的眼睛被一道異常的光芒閃了一下。
光線反射自契苾何力的腦袋瓜。
原來是這貨的漢式髮髻被剃成了地中海,只在腦袋邊緣一圈留了幾撮辮子,光禿禿的滷蛋頭在短暫的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陛陛陛下?!」
契苾何力終於發現了一旁的李二陛下,來不及擦乾,慌忙用頭巾保住頭,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解釋:
「是……是鐵勒人逼我剃的頭!並非我對華夏有二心!」
「無妨無妨,長發打理不便,在塞外還是斷髮方便嘛!」李世民呵呵地擺擺手,和契苾聊了幾句,便入了正題:
「向南的道路都被薛延陀封鎖了,看來夷男是要把我們困死在冬天的山裡。如何應對?」
對此,契苾何力倒是不擔心:
「臣在此間山地進行了充分的勘察,發現山坳谷地之間亦各有不同。
「有些地區溫暖濕潤,有些出產,加上臣事先囤積了不少牧草。
「捱過這個冬天不成問題。」
等到冬天以後,來年開春,那就是大唐天兵大發神威、犁庭掃穴、迎回陛下太子的劇本了。
但李世民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
「有更快的辦法嗎?」
他等不起。
一個帝國的皇帝,失蹤一整個冬天,會發生什麼還真不好說。
作為政變上台的皇帝,他對皇位有著天生的不安全感。
更何況,他的幾個兒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身懷絕技。
當他不在的時候,這些後生仔會整出什麼花活來,他都不敢想。
不認他這個皇帝了怎麼辦?草率宣布他死亡了怎麼辦?為了爭奪皇位而打出狗腦子了怎麼辦?
就算這最糟糕的情況沒有發生。
他的幾個大將,還正帶著最精銳的八萬精兵,在外頭晃蕩呢。
軍隊被圍困了怎麼辦?補給斷絕了怎麼辦?李世績擁兵自重了怎麼辦?……
全特麼是問題。
皇帝失蹤,可不是驢友失蹤,牽涉的面可太廣了。
他的下落遲一天明朗化,都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風險。
「這……」契苾何力不知該如何回答。
南下的山道都被鐵勒人及其僕從軍封鎖了,而不走山道、貿然翻山,在秋冬季非常危險,可謂是九死一生。
兩邊都是送命題,遠不如在山裡過冬、坐等來年形勢變化來得穩妥。
「如果先往東走呢?」李世民頗為玩味地看著他。
「東?」
陛下的這條新道路,契苾何力確實從未設想過。
如前所述,陰山的南北通路或許不多,但東西的走廊要多不少。
「薛延陀不可能有這麼多兵力,把陰山的所有山谷盆地都封鎖起來。
「我們可以先向東運動,找到他們防線的薄弱處,再伺機南下。」
李世民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用持續運動調動敵人,拖累敵方後勤,偵查出敵軍戰線的弱點,是李世民作戰的精髓所在。
「況且,就算一直找不到機會南下,一直向東也未嘗不是出路。」
契苾何力在心中一算計,頓時眉頭一皺:
「再向東就是森林密布的大鮮卑山了,那裡的室韋部落剛背叛了陛下……」「那難道向西,撞上西突厥的槍口?難道四分五裂的室韋,比西突厥和薛延陀更可怕?」李世民反問。
契苾何力不言語了。
「況且向東也靠近高句麗,那裡是監國李明的勢力範圍。在那兒……總是比在這裡更安全的。」
李世民勸說道。
聖意已決,大忠臣契苾何力當即表態:
「願隨陛下東進,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不不不,往東倒也不至於這麼危險……李世民嘴角抽搐。
這麼急著想辦法回中原,李世民還有一層不便細說的理由——
那就是,他的身體情況不允許他在此地繼續耗下去了。
在這不毛之地,在被圍追堵截之中,想吃到什麼「綠色新鮮」的蔬菜是不可能的了。
就算貴為皇帝,他也只能有什麼吃什麼。
而這兒除了有肉,就只有五花八門的奶製品了。
連當地人都吃得上火。
更別說一堆心血管基礎疾病的李世民。
這幾日,他的頭疼愈演愈烈,手足末端的麻木也日漸嚴重。
他擔心,如果這身體繼續惡化下去,自己未必撐得過這個冬天。
所以,必須得想辦法南下,而且必須得儘快!
「這段時間,有勞你了。」
李世民真心誠意地勉勵契苾何力一番,便原路返回營地。
契苾何力畢恭畢敬地向皇帝的背影躬身行禮,待皇帝走出視線,立刻脫下頭巾,瘋狂地擦拭起來。
「冷冷冷……」他的牙齒打著哆嗦。
剛才包頭髮太急,沒把頭髮擦乾,現在都把他所剩的幾根毛凍成冰坨子了。
…………
李世民回到帳篷門口,李承乾正坐在門外的胡凳上,抬頭盯著昏昏沉沉的天空發呆。
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李世民心中又是無名火起,下意識地粗著喉嚨呵斥:
「坐沒坐相,成何體統!」
李承乾整個人像觸電一樣,虎軀一震,慌慌張張地起身:
「父……父親?」
吾怎麼又控制不住脾氣……李世民已經開始後悔了,但又拉不下臉道歉。
於是便冷冷說了一句「準備出發」,就彎腰鑽進了帳篷,留下一個背影讓他去琢磨。
李承乾的表情開始有些扭曲。
對別人都和顏悅色,唯獨對他這個長子任意打罵是吧……
「媚娘,孤還要再忍下去嗎?」
委屈的語氣,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
緊接著,他腦袋稍稍向旁邊偏,好像在傾聽著什麼。
接著,他的表情漸漸豁達起來,點頭自言自語道:
「嗯,還是媚娘你說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
「要奪回孤失去的一切,得先把他活著帶回長安……」
…………
「補給的隊伍才出發了一半?!」
定襄城大營,李世績十分震驚,質問副將。
副將無奈地點頭:
「卑職親自去幽州和雲州等前線州府跑了一趟,戰備倉庫糧草充盈。
「可當地官僚百般拖延推脫,就是故意不給發糧。
「即使是慢慢吞吞的這一半,也是在卑職的再三催促下,才不情不願地撥出來的。」
「簡直是亂彈琴!」侯君集大怒。
後勤的重要性,無需多言。
吃不到糧,士兵是會吃人的。
幽雲一帶的地方官在想什麼!
「嘶……」李世績則想到了更深一層。
「如今陛下不在、群龍無首幽雲地區該不會……
「是想趁機造反吧?」
侯君集先是一驚,旋即贊同地點頭:
「有可能。」
幽雲一線靠近定襄城,是最接近前線、補給最方便的州縣。
但是,這些地方是河北士族的勢力範圍。
而河北士族對唐王朝的態度和站位,懂的都懂。
之前有皇帝陛下在上面鎮著,那些蟲豸還不敢造次。
可皇帝一旦不在,有了可乘之機,他們就難免心思活絡起來了。
「現在的糧草只能支持不到半月,我們應儘快班師回朝,找那些卡後勤的蟲豸算帳!」
侯君集砰地一敲桌子。
薛萬徹幾乎下意識地問:
「我們撤了,陛下怎麼辦?」
「確實。」李道宗接茬道:
「大軍不能撤,只需分一些兵去幽雲『借糧』便可。
「給拖延的官僚們一點小小的『激勵』。」
侯君集瞪了有通突厥嫌疑的江夏郡王一眼: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李道宗很是不服:
「事關陛下生死……」
可話說一半,他發現侯君集正在向自己眨眼間。
李道宗:「嗯?」
侯君集:「嗯。」
李道宗:「哦~」
懂了。
如果陛下就此順理成章地……榮升一級。
那,接替陛下之職的,豈不就是……
不敢多想,但引人遐想!
薛萬徹眨著清澈而愚蠢的銅鈴大眼,看看李道宗,又看看侯君集。
「伱們在說什麼?」
兩人異口同聲
「這個話題對你來說還為時過早了。」
「……」李世績無語地看著這一夥十四奸黨在那兒鬼鬼祟祟的,腦殼無來由地陣陣發疼。
他是此戰的行軍大總管,最終的背鍋俠。
皇帝搞丟了他全責,大軍搞沒了也是他全責。
皇帝的重要性自不必說,而他手下八萬大軍的重要性,可一點也不亞於皇帝本人。
這八萬人可不是隨便拉來的填線寶寶,而是大唐的骨血。
震懾國內外一切宵小的基礎,以理服人的那個「真理」。
因此,李世績必須做出「我全都要」的方案。
他必須慎之又慎。
李道宗的方案,貌似能兩全其美,但其實埋著一顆大雷——
那就是徹底激化與河北地區的矛盾。
這次搶糧搶到了,那下次呢?
河北人萬一索性不往軍用糧倉里屯糧了,明牌造反、徹底切斷後勤線路了,怎麼辦?
拿刀搶嗎?
在前線忙著找皇帝、與薛延陀對峙的當口,再表演一個後院起火?
「還是派使者向西,請求夏州、靈州等州縣的支持吧。」
李世績決定,還是得緩一手,去向同樣與薛延陀接壤的西北各州借糧。
那些州縣雖然乾旱貧瘠,榨不出幾粒糧,但有總比沒有好。
侯君集立刻皺眉:
「東西兩條補給線?不但線路太長,容易損耗和被伏擊,還會極大限制我軍的活動範圍。」
薛萬徹表示同意:
「我看啊,不如按原定計劃,一鼓作氣率軍攻占陰山。反正陛下也在那旮沓,咱打下來慢慢找。」
「你找死!」這個提議被其他三人異口同聲地駁回。
在河北這個後方基地有二心、後勤不穩的情況下,貿然率軍前出,無疑是極其冒險的。
首先,在陰山包了個大餃子的前提下,薛延陀肯定會死守陰山一線。
萬一在這個空檔,河北士族趁機給你玩個大的……
那麼在腹背受敵、後勤斷絕的情況下,大唐的八萬精兵是真有可能全軍覆沒的!
就算最後救回了皇帝陛下。
那陛下餘生估計也得半瘋半癲地在太極宮裡遊蕩,嘴裡念叨著什麼「李世績,還我軍團」。
該如何是好……李世績感覺自己頭皮發麻。
全力尋找皇帝也不是,撤退也不是——
以後勤為由擅自退兵,就等於把皇帝和太子兩人扔在朔北。
這操作實在太抽象了,將來高低得上個《貳臣傳》什麼的。
八萬大軍別無選擇,只能像現在這樣別彆扭扭地窩在定襄城,等待這個寒冬的到來。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