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0飛白(十)
第82章 80.飛白(十)
幾乎是在一瞬間,車就被老牛往前扯,昭昭猛地跌進乾草堆中。
她聞到了潮朽的草木味和風中濃成漆的血腥味,那個枯立在雨中獨臂身影一點點變小,像一滴黑色的墨跡般被六把刀抹滅,猩紅四溢。
一時天地寂靜,昭昭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與人間有了隔離。即使眼睜睜地看著那群黑衣刺客正在急速逼近,也感受不到半點恐懼。
直到那頭老牛拉著車轉了個彎,她的頭撞在棚木上,才似回魂般全身發顫結冰。
六個刺客在雨中疾馳,像黑蛇般緊緊咬在車後。
昭昭從車棚往前擠到車轅,座上的鞭子已經冰冷,沒留下半點老漢的餘溫。昭昭像握住稻草一樣握緊它,不捨得太重地抽著老牛屁股:「往東跑!」
老牛急得哞哞兩聲,它仿佛比昭昭還怕死,一個斜刺就轉過了街角進了大道。
沒有人。沒有人。街上只有白茫茫的雨霧,連個鬼影都見不著。
昭昭打量著四周的街景,認出這是雲州最僻靜的一處坊市。
這幾日連連大雨,百姓都收了攤子窩在家裡,冷清得連巡邏的兵都懶得來。
「救命啊!」昭昭既驚且懼地大喊,風裹著鹹濕的雨鑽進她嘴裡,「救命啊!!!」
她的求救聲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四處碰壁,沒有任何回應,偶有幾戶人家聽見,便趕緊合上了門窗。
昭昭不死心地繼續喊,終於,雨霧中隱隱約約現出一隊人馬,是巡邏的官兵。
沒等牛車靠近,他們便遠遠高聲喝道:「何人在道中疾馳!」
昭昭拉不住老牛,牛直衝沖地闖進兵堆,一名小卒眼疾手快,拔刀殺進了牛的心。
砰的一聲,天旋地轉。昭昭從車棚中摔出來,渾身骨頭都似碎了一般。
她頂著疼痛和臉上的雨水隙開眼,見面前十幾個官兵都拔出了鋥亮的腰刀,齊齊地看向不遠處如幽魂般的六個刺客。
官兵頭子冷聲說:「內城禁刀劍。」
為首的刺客不語,抬起了手中的刀,直直地指向他。
「狂妄!」
風聲鶴唳,兩人同時踏步上前。一滴雨從高檐墜下,還沒落地就被兩把刀同時斬碎。
這是兩邊頭目的對決,既分高下也決生死。官兵們不以數量仗勢欺人,刺客們也懶得使出鬼蜮伎倆,兩方一起旁觀,終究是官兵這邊的人忍不住驚慌道:「老大!」
雨聲疾疾,月亮恰好在此時升起。只見那官兵頭子僵立在雨中,整個人如木雕般死寂。而那個刺客立於他身後,借雨水洗去了刀上的血,懶懶地將刀收回鞘中。
刺客道:「你本不必死。」她聲音冷冷的,語調平得像是不起波瀾的幽潭。
官兵頭子的唇顫了顫,卻再也發不出一個音,他的喉嚨已經被割斷,腥鹹的風往他身體裡鑽。
下一瞬,他和他的刀一起倒地。
「殺了她!」
剩下的十幾個官兵眼中怒紅,持刀沖了上去。他們的身手雖算不上一等一,但本該能憑人數和刺客打個平手,誰曉得六個刺客如流水破竹般將他們砍殺,土雞瓦狗,瞬間崩塌。
在最後一個官兵倒下去前,昭昭已經跑出老遠。
她聽見自己骨頭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卻感覺不到一星半點的疼,悶著頭拼命地跑,像頭在林中被圍獵的小鹿。
砰的一聲,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樹猛然倒地,橫在路中央。
昭昭瞬間寒毛聳立,她回過頭,見身後站著的正是那個女刺客。
女刺客的臉被隱在雨帽下,只能看見她秀氣的下半臉和飛揚的幾縷髮絲,她的唇輕啟:「又見面了,小姑娘。」
逃無可逃,昭昭忍住後退的衝動,反問道:「我何時見過你?」
「來雲州的路上,湖邊,樹下,你趕走了一條蛇。」女人簡單答。
回憶中的迷霧被驅散,昭昭冷笑著說:「因為我交錯了朋友,就殺我?」
「凡事都有代價。」女人將綻著寒光的刀尖指向昭昭,懶得再廢話:「誰讓你這麼倒霉呢。」
女人的刀劈開雨幕,直直向昭昭砍來。
破風聲就在耳邊,血腥味衝到鼻間,昭昭閉上眼等待死亡,卻聽身前乍響起兵器相撞的聲音。
她睜開眼,見女人的刀和一支烏青的箭矢跌在地上,而女人持刀的右手似被震傷了一般,絲絲縷縷的血從上臂流到手背。
昭昭回過頭,見一列披甲帶刀的輕騎出現在她身後。一匹毛色墨黑的馬背上,修逸已經重新搭好了箭,瞄著女人的頭,淡淡道:「回去告訴崇綺,別沾這塊地。」
女人抬起被震傷的右手想拔出腰間備用的刀。只聽一道破風聲,烏青的箭矢如黑鳥般飛到她頭頂,掀開了雨帽,露出她的臉。
她長得極特別,算不得漂亮,眉眼卻十分恬靜。若是在路上萍水相逢,昭昭只會覺得這是個溫良的姑娘。
「又是你!」何必打馬上前,持刀擋在昭昭與女人之間,「上次就是你差點折了我的刀!」
女人很瞧不起地冷笑一聲,她懶得理何必,眼中蓄滿殺意看向修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爺卻敢說公主殿下不能涉及雲州,何意?」
修逸不解釋,抬指再次扣住了弩箭:「帶話回去,還是留在這裡?」
女人咬了咬牙:「世子爺,我們後會有期。」
隨後抬手一揮,煙丸炸開。等煙霧被雨水壓下去時,已經不見人影了。
何必咂了咂嘴,把昭昭從地上扶起來,道:「小王八蛋,都說了讓你別亂跑!」
昭昭還沉浸在死裡逃生的惶恐中,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方才的驚懼與狂奔讓她的五臟六腑咚咚跳,如同被放在沸水中滾煮一樣疼。
「喝一口。」
水壺被遞在昭昭眼前,她說了句多謝,扯開木塞就往嘴裡灌。等冰涼的液體猛地開始燒喉嚨,她才反應過來這是酒,還是烈酒,蹲在地上猛咳嗽起來。
等咳夠了,她才抬起頭看向馬背上的修逸,語調中帶著沙啞的酒意:「戲弄人好不好玩。」
酒壺被丟進修逸懷裡,他不要別人用過的東西,隨手扔到了路邊的灰坑裡。
他抬指,微微扯開衣領,將頸邊發紫的牙印露給昭昭看:「咬人好不好玩。」
羞愧,後悔,惱怒……種種情緒在昭昭腦中打架,加之酒意,她整個人暈飄飄熱乎乎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走了沒兩步,就又要倒進雨水裡。
何必叫住她:「小王八蛋,你又要去哪裡!」
昭昭摸了摸懷中已經被淋濕的銀票,頭也不回地答道:「回家。」
「這才幾口馬尿就把你腦子喝迷糊了!」何必攔住她,很不痛快地吼道:「我們方才來的路上看見一堆死人,不消說,他們都是為了幫你攔刺客丟命的!你若聽我的話不要亂跑,他們怎麼會死?!」
昭昭愣在原地,雨水從她尖細而蒼白的下巴滑落,帶著些顫抖。
「你曉不曉得,每個人的命都是有斤兩的!那些好漢子本可以從軍殺敵,結果為了救你一個妓女,統統毫無意義地死在了刺客刀下!人家有妻兒老小,活著都比你有用,憑什麼你活他們死?你的命才幾斤幾兩,你配嗎!」
何必繼續罵道:「你以為你是世界中心,可事實上你只是個妓女,根本不值得誰為你去死!我若是他們其中之一,魂飄在天上,看見我救的人居然是個躺在床上供人玩弄的婊子,當真死不瞑目,做鬼都噁心!你……你下半輩子好好行善積德吧你,多做好事,別讓他們為你白死!」
待他噼里啪啦說完一堆時,昭昭已經死寂得像一道影子,她原本握住銀票的手沉沉地垂下去,一張她為之追逐拼命的銀票躺在地上,被髒污的雨水浸透。
何必哎呀一聲,趕緊把那銀票撿起來塞回她手裡,又無奈又氣地描補道:「沒必要,沒必要……」
昭昭活了十三年,聽過太多人罵她婊子、說她命賤,她置之不理拋於腦後,從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何必的話像把刮骨的刀,在心中瘋狂地攪,她無從反抗,只想化成一灘爛泥,被這場雨沖洗乾淨。
耳邊響起馬蹄聲,修逸道:「帳不是這樣算的。」
他看向何必,又說:「她待在教坊,刺客難道就沒辦法了?」
何必從不在這種事上和他客氣,仰著頭頂回去:「主子,說來說去還是怪你!那日稟告消息時,我本想避著七殿下,你卻沒發話!消息準是從他那兒傳出來的!都怪你!」
修逸下了馬,垂眼聽了會雨聲,道:「過錯在我。」
何必嗤了一聲,看向一旁沉默的昭昭:「你少再給別人添麻煩,自己任意妄為,賠的卻是別人的命!也別想著回家了,有什麼事要辦跟我說就行。」
昭昭久久不語,何必彎腰瞧她的臉,見她兩眼茫茫地發著懵,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他話說得太重了。
何必嘆了口氣,沖不遠處的兵頭子吼了一聲。沒一會,一頂不知從哪租來的小轎被抬到了昭昭面前。他拍了拍昭昭的肩,示意進去,沒好氣道:「麻煩!」
昭昭進了轎子,裡面竟然還備了擦水的麻布。她把濕淋淋的自己裹起來,腦中還在迴響何必那些誅心的話,響著,響著……無法可解,便只好軟弱地逃避,在酒意的哄騙下昏昏地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映入眼帘的居然是雙綠幽幽的眼睛。昭昭嚇得差點撞上床頭,幸好綠眼睛的姑娘及時伸手護住了她。
她沒有惡意,昭昭與她對視,順便打量四周。
這是間小屋子,整潔又簡單。女孩膚色微黃,身上穿著胡人的衣服,帶著野性的味道,像頭小獸一樣。
她沖昭昭說了兩句話,是胡語。
昭昭搖頭。
她又沖昭昭比劃了兩個手勢。
昭昭還是搖頭。
女孩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轉身要走。誰料昭昭輕聲試探著喚道:「……小綣?」
小綣猛地回過頭,口中說的還是胡語,昭昭聽不懂,卻能讀出她眼中的意思——你怎麼認識我?
前幾天聽府中下人說起過。沒等昭昭解釋,房門忽然被推開,是守在外面的何必。
他到茶案邊坐下,自顧自地倒了杯茶:「你方才說要回家,為點什麼事兒?」
昭昭聽出點兒話外音,答道:「拿戶帖。」眼珠轉了轉,「還有把我娘和妹妹接到雲州來。」
原本只是想回家送錢拿戶帖,但今天的事讓昭昭心悸,不放心窈娘和阿蘅待在青陽縣。
若是她自己回去要人,虞媽媽大抵不會同意。可要是寧王府的人回去,虞媽媽定然不敢拒絕。
何必不是傻子,昭昭動的什麼歪心思他門兒清,他往嘴裡丟了顆花生:「也罷,也罷。」
天底下哪有既要別人幫忙辦事,又不保全其家人的道理?
他沖小綣說了幾句胡語,小綣拿來紙筆,讓昭昭寫下地址。
何必輕輕念了一遍,將紙塞進懷裡,便出了門,囑咐下面人去辦。
連下幾日暴雨,湖中原本開得正盛的荷花都被作踐得花殘葉敗。
修逸坐在水閣邊垂釣,手中的杆微微晃著,有魚上鉤,但他懶得收。
他抬眼,久久地望著琉璃瓦下如珠簾般的雨幕,沒來由地想起了《金剛經》中的一句偈語——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活在這種亂世,人命如野草飄蓬,生生死死都是再簡單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不明白昭昭為什麼會因為何必幾句話就像棵枯死的樹,一點點塌下去。太軟弱了,配不上她野心勃勃的眼睛。
修逸自嘲。他同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心不在焉地釣著魚,揣摩無關緊要的一個小妓女的思緒。
身後響起腳步聲,是何必。
他抓了一把干餌,丟進湖裡,引來一群彩鯉。
「又是她弄鬼。」
崇綺公主,湛傾。
何必皺眉道:「七殿下來雲州時被她截殺,現在卻又幫忙解圍。」
「意行來時一路巡視河道。崇綺從雲南搞來的那些生鐵私銅都從河道走,哪能被他抓住把柄?那不是截殺,是逼退,是把水攪渾。」修逸道。
「是。若非我們當時逮住了刺客,七殿下怕還以為是我們做的。」何必道,「那如今幫他又是為何?」
「崇綺現在羽翼未豐,局勢還亂不得。唯一適齡的皇子死了,她震得住場麼。」
「公主真想當皇太女不成?刺客養了這麼多,私兵自然也少不了。」
修逸收了杆,不語。
何必輕笑一聲:「主子,你說他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養過狗嗎。」
「沒。」
「意行就是湛傾的狗。她打得罵得甚至殺得,別人卻萬萬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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