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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0幸憐(十)

  第92章 90.幸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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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晴日暖。

  院中的貓兒們像是會動的蒲公英,走到哪兒毛就散到哪兒,飄在空中跟柳絮似的。

  昭昭來時,虞媽媽坐在太師椅上打了個噴嚏,鼻子癢得厲害,還是不捨得丟開貓,兇巴巴地罵道:「明個兒就把你們毛全剔了。」

  她是不會剔的。昭昭太懂這個四五十歲的古怪女人,她寧願一天打一千一萬個噴嚏,也不會動貓兒們一根毛。

  昭昭走到她身後,恭聲道:「媽媽。」

  兩把竹椅擺在樹蔭下,風中有花香。

  虞媽媽指著旁邊的椅子說:「坐。」見昭昭不動,又笑道:「都放身脫籍了,還伏低做小?」

  昭昭這才坐了。她從沒和虞媽媽坐在平等的位置過,一時有些不習慣,她發現平視虞媽媽時能看見的皺紋,比仰視時看見的皺紋多。

  虞媽媽舉著煙槍,幽幽地吐著煙:「你在雲州的事兒我都知道。」

  昭昭頷首。

  「你不容易。」虞媽媽笑了笑,「也很聰明。」

  昭昭猜到了她下面要說什麼話,輕聲道:「媽媽,我讓孫管事虧了五千兩,對不起。」

  游明死了,家產也被抄了,孫管事放出去的錢自然也收不回來。昭昭那五千兩提前支了出來,虧損都落在了孫管事頭上。

  昭昭原以為虞媽媽會為自己好友打抱不平,可她卻說:「昭昭兒,你這樣的人只做自己覺得對的事,說出口的對不起都是假的。我看著你長大,你不必與我作戲。」

  「媽媽,這些年來多謝您了。」

  昭昭起身,跪在虞媽媽面前,沖她磕了個頭:「您嘴上說得難聽,面上也擺出斤斤計較的樣子,可我知道您私下對我們一家多有照拂。大恩不言謝……我永遠都會記得小時候有次我發熱快死了,是您抱著我哄了一夜。」

  說罷,昭昭掏出袖中的三張放身公文和一張銀票,捧給虞媽媽:「我去雲州時答應給您三千兩,如今……」昭昭頓了頓,「如今身上銀子還不夠多,投到生意場裡不夠聽個響,所以還請您容我些日子,過了這陣子我給您補全。」

  虞媽媽看了看官府下發的放身公文,還有那張一千兩的銀票,笑了笑:「昭昭兒,你本不必給我銀子的。」

  她把昭昭扶起來,撣去她衣擺上的灰,問道:「你方才在外面跟姐兒們說什麼?」

  「說做生意的事。過陣子我或許可以發筆小財,想置些產業。我問樓里有沒有姐兒想去跟我做事。」昭昭道。

  「那有嗎。」

  「有。」昭昭腦中浮現出堪稱老弱病殘的那七個人,苦笑道:「等以後賺了錢,還會有更多人的。」

  見虞媽媽笑而不語,昭昭立馬補了一句:「媽媽您放心,人我不白用……咱們可以事先定下工錢。」

  虞媽媽依舊笑,眼神老練精明,看得昭昭沒什麼底氣。

  「昭昭,你發家後做的第一筆生意就是虧本買賣。」

  昭昭無從否認。無論做什麼生意,用同樣的價錢去雇專業的人來做事,都比雇一群只會以色侍人的妓女要強。

  虞媽媽指了指屋內牆上掛的菩薩像,打趣道:「說說看,為什麼起了普渡眾生的念頭?」

  昭昭坐回椅子上,盯著陽光與樹蔭的界限看了許久,說出一句幼稚的話:「媽媽,我想當個好人。」

  虞媽媽笑得舉不穩煙杆:「一個月前你還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恨不得殺天殺地。」

  一片葉子飄落在昭昭膝上,她舉起來,迎著陽光看葉子的脈絡,平靜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發現自己活錯了。」

  「哦?」

  「這十幾年我一直活在怨恨中,有時我看什麼東西都可恨,有時又覺得拔劍四顧心茫然。我是個膽小的人,因為恐懼,所以把自己打磨得刁鑽,像一根針,像一把刀。」

  昭昭自嘲一笑:「我以為變鋒利就能刺穿命運,事實證明確實可以,但同時我的人生卻在下墜。這十幾年我沒有學會一技之長,也沒有學會善待自己,我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爛泥里與蛇蟲鼠蟻鬥智鬥勇。我本該逃離這樣的生活,卻適應了,還洋洋得意、自以為是,忘了自己仍在爛泥里打滾。」

  她問:「媽媽,你知道大牢里有種刑罰叫洗腳嗎?」


  虞媽媽不說話,聽她繼續說。

  「就是把犯人的腳先在冰水裡泡一遍,再用開水澆一遍。」昭昭垂下眼,「那天……游明被綁在木架上施刑,我逼自己看下去,看他凍得烏青的腳被開水沖刷,皮肉瞬間全掉了,熟透了漂在水盆里,像白花花的肉片湯……很奇怪,我心裡沒有快意,反而有種被擺布的恐懼,甚至有些厭惡自己。」

  「獄卒問我看得盡不盡興,不夠還有大活兒……我起身走了,獄道很黑,我聽見無數慘叫和哀嚎,那盆白肉在我腦中漂,噁心得我想吐。我猛地明白過來,原來我並不喜歡骯髒,也不喜歡血腥,以往的狠厲都只是一種戰戰兢兢的防禦。」

  「於是我向自己下令,走完這條路就去開始新的人生。從刑房到大牢門口一共有六百一十二步,我走完了,月光落在我身上,竟然有些燙。我抬起頭,看到了滿天的星,好亮好亮的星。」

  昭昭抱起一隻貓,輕輕撫摸:「我不能當條只會拼命狂奔的野狗,也不能一輩子都活得骯髒惡臭,我這樣的人理應一步步走到料峭高寒處。我要成為更強大的人,沒什麼能打敗我或駕馭我,連我心中的仇恨與陰暗也不能……媽媽,我要試著當個好人了。」

  虞媽媽抿了口煙:「所以想給苦命人搭把手?」

  「這麼做並非出於同情,也不是大發善心。」昭昭沉吟道,「我從來都吃不得半點虧。我想試著改變自己,順便再看看好人會不會有好報。」

  話已說盡,昭昭從袖中掏出從前虞媽媽送給她的那杆煙槍,放到桌上:「謝謝媽媽,我不需要它了。」

  虞媽媽輕輕笑了,像在笑她幼稚,又像在笑她偏往虎山行:「我給你留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昭昭兒,你改不掉的,我等你回來再拿走它。」

  昭昭起身,走到陽光下,水靈靈的眼睛像一汪被吹皺了的春水:「媽媽,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麼。」

  昭昭攤開掌心,任由手中的綠葉隨風飄走:「就賭此一時,彼一時。」

  虞媽媽知道,昭昭早晚會回來的。

  ——

  小多和修逸回來時,昭昭正坐在院中的大青石上發呆。

  「昭昭兒!」小多拿著糖葫蘆跑過來,把裹了油紙的那根給她:「這幾天的山楂老甜了,一點不酸,你快嘗嘗。」

  可昭昭就喜歡吃酸的。

  她接過糖葫蘆,目光往後一挪,便看見修逸也站在樹下,手裡拿了一堆沒開封的糖餅蜜餞,和他的打扮配起來有些滑稽。

  小多摸了摸頭,笑道:「我帶你朋友把咱縣裡各種好吃的都買了一遍。」

  昭昭誇了他幾句,說起正事:「小多,虞媽媽放了你的假。你去收拾東西,咱們去濮陽縣幹大事撈銀子。」

  小多開心地蹦起來,蹦了兩下又停了,笑著問:「言哥也去?」

  「也去。」昭昭道。

  小多沒說什麼,轉身鑽進自己屋中收拾東西。

  修逸把那些糖餅蜜餞都放在昭昭身邊:「我不愛吃甜。」

  昭昭咬著糖葫蘆:「我也不愛。」

  修逸想了想小多下午的反應,道:「他其實是買給你的。」

  戲看完後,兩人出了戲堂子,一路看一路逛。

  小多有意無意與修逸提起昭昭,試探他倆熟識到了什麼地步。修逸不了解昭昭的地方越多,小多就越開心,仿佛只要見過足夠多昭昭的陰暗面,就能擁有昭昭這個人一樣。

  昭昭嘆了口氣,把蜜餞糖餅袋子都收到懷裡。她唯一的朋友還活在從前,她卻已經長大了。

  「你要跟我到什麼時候。」昭昭看也不看他,「游明一死,你不忙著四處安插人手嗎。」

  「何必去了。」

  昭昭指著不高不矮的院牆說:「我很好奇,你出來不帶近侍,這四周也不像能藏暗衛的樣子,遇刺我們怎麼活得了?」

  修逸用指節敲了敲腰間的刀柄:「我帶了刀。」

  「打得贏?」

  修逸不語,眉眼間的那股驕矜不言而喻——要是連他都會輸,那誰來都贏不了。

  昭昭捏住他的左手:「我不信。」

  「那你等死。」修逸語氣很淡,卻由著昭昭用指甲劃他的傷疤,泛起酥酥麻麻的癢。


  忽然,昭昭湊近他,輕笑著說:「你腳下踩著我弟弟。」

  又補了一句:「我親手埋了他的屍體。」

  修逸目光平靜,既不驚懼,也不厭惡。他從袋子中摸出一枚蜜餞,遞到昭昭嘴邊,「那可真厲害。」

  昭昭拍開他的手,皺眉道:「我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多這時恰好出來了,見兩人都冷著臉,以為他們吵架了,問道:「昭昭兒,咱什麼時候走?」

  「現在就走。」昭昭從大青石上跳下來,看向修逸:「你確定要跟著?」

  見他沒拒絕,昭昭把那幾包蜜餞糖餅都扔進他懷裡,沒好氣道:「拿著,我要吃。」

  說罷,便出了院子。

  小多從來沒見過昭昭生氣生得這麼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圓場道:「言哥,昭昭兒脾氣不好……」

  修逸心想,她不是脾氣不好,只是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女孩逗。

  他瞥了眼懷裡的蜜餞糖餅,淡淡道:「走吧。」

  路上,小多自告奮勇趕車,修逸和他坐在外面說話,天南海北什麼都聊得起來。

  昭昭悶在車裡,一邊謀劃到了濮陽縣要做什麼,一邊聽他們說——

  「言哥,這馬像是軍馬,你從哪兒搞來的……」

  「找朋友借的。」

  「言哥,你這衣服好像不便宜吧……」

  「傾家蕩產買的。」

  昭昭聽得直皺眉,推開車門,把修逸那塊假牌子丟了出去:「你東西忘車裡了。」

  那牌子恰好落在小多手裡,他喃喃道:「定北軍……西三路,言缺……」

  他猛地一拍頭,興奮道:「我之前遇上個小軍爺,也是西三路的,叫水佳胤!言哥你認識他嗎?」

  「姓水?」修逸道,「他爹官兒太大了,我哪配認識他。」

  小多打著哈哈安慰了他兩句,又道:「言哥你這牌子新得發光,你家是……」

  「我爹是軍中的小醫官。」修逸道,「這牌子他走後門給我弄的,和這刀一樣,帶著出門圖個好看,軍冊里沒我的名。」

  小多羨慕得嘆了口氣:「這西三路的牌子老老威風了。」

  修逸失笑:「我竟不知這威風在哪。」

  自從上次與水佳胤見過一面,小多就動了參軍的心思,東打聽西打聽,得了一堆趣聞:「這西三路守的是甘肅固原西北線,西退戎狄北擊蠻子,作戰極強,除了兵驕將傲以外挑不出毛病。小雲將軍守在甘肅時,曾與這軍的主帥合謀,兩軍合一突襲敵後,才有了兩年前的那場大勝!」

  「你管雲行勉叫小雲?」

  「雲老將軍雖然去了,但大家都當他還活著,自然得讓兩人有個區別。」小多繼續說:「言哥,你什麼時候混進西三路就知道了,這支軍東搶西搶,戰獲從來不上交朝廷,哪怕是個小卒也富得流油……」

  「我只聽過這支軍殺降無數,惹得朝廷議論;還搞堅壁清野,盡失人心。」

  「殺降有什麼不對?難道……」

  小多剛說到一半,就被昭昭打斷:「小多。」

  天已經擦黑了,馬兒夜裡趕路不易。

  昭昭指了指不遠處的河岸,道:「馬兒好像渴了,牽過去喝點水吧。」

  小多可惜地哎呀一聲,他和修逸正聊得起勁,昭昭冒出來做什麼?

  他瞟了眼馬,見確實渴得厲害,只好下了馬籠頭,一邊把馬往河邊牽,一邊沖修逸戀戀不捨道:「言哥,我回來咱繼續聊。」

  等小多走遠了,昭昭冷笑道:「世子爺,你演得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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