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8章 撤退的價值
震天動地的巨響聲中,不僅是高地上的皇家莊園一片騷動,山腳下的圍攻陣地也是亂做成團。
連綿起伏的叫嚷聲中,首先是位於進攻陣地前排的幾個散兵團最先爆發騷亂:預計的進攻時間是三小時之後,他們這邊還沒進入作戰狀態就聽到了高地上的炮聲,下意識的以為攻擊已經開始了。
頓時先頭部隊分裂成了兩派:一幫人立刻不由分說開始集結部隊準備衝鋒,刺耳的鐵哨聲瞬間傳遍前沿,不少連隊甚至連人頭都沒點齊就立刻沖了出去。
另一幫人則堅持認定沒有得到命令,但因為有部隊吹響了衝鋒號,他們也只能跟著衝上去掩護側翼,避免戰線出現空缺。
連鎖反應,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了。
無論炮擊到底是真是假,先頭部隊已經發起進攻,後續各戰鬥單位當然不敢延誤戰機:為了儘可能促進風暴軍團和遊騎兵軍團之間的友誼,也是儘可能做到均衡,不讓任何一個軍團承擔太重的任務——也可以說搶走太多軍功——先頭部隊的散兵來自風暴軍團,緊隨其後壓陣的線列兵團自然就是遊騎兵軍團的戰士們。
遊騎兵軍團的軍官們也很清楚,因此哪怕他們還不清楚情況也不敢怠慢,各步兵團迅速集結,拔刺刀槍上肩,急促的軍鼓鼓點響徹大半個圍攻陣地。
直至各步兵師的師長們帶著傳令兵趕到陣地,才總算是稍稍遏制了這場混亂,並且嚴厲斥責某些「自作主張」的中下層軍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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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最倒霉的無疑是炮兵…無論是覺得委屈的士官尉官們,還是怒上心頭的團長和師長們,幾乎都把矛頭對準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命令就開炮,這是誰幹的?!
炮兵們簡直委屈極了…沒有命令他們連彈藥箱都不會打開,所有的炮管都還是冰冷冰冷的;而且眼下兩個軍團加起來總共也就是二十五門火炮,真要是開火了還能不知道是誰?!
兩邊的爭吵足足持續了一刻鐘,才終於從指揮部得到情報,是高地上的帝國大軍自己開炮,炸毀了他們自己的外圍工事,徹底化解了兩邊的矛盾。
但此時木已成舟,局面混亂的西線方面軍必須立刻整頓軍隊,很難立刻組織軍隊追擊蓄謀已久的嘉蘭軍團,何況對方敢這麼冒險,就說明絕對是做好了充分的應對準備,而非真的慌不擇路的逃跑。
又過了十分鐘,陣地上各個步兵團全部接到來自總司令安森·巴赫本人的命令:所有戰鬥單位在陣地內集結待命,不許追擊,等待敵人完全撤出後占領皇家莊園。
此時的嘉蘭爵士徹底不再掩飾他的意圖,開始光明正大的組織軍隊有序撤離,並且還十分「好心」的焚毀了整個皇家莊園,用火炮炸毀了全部的外圍工事,連帶著塹壕也被全部填平。
在此期間,西線方面軍的士兵只能眼睜睜看著高地上方熊熊燃燒的大火,不知道是該喜悅還是無奈的望著對方離去的身影,站在原地無所事事。
「大人,我們這麼做真的好嗎?」
人潮擁擠的渡口前,年輕的副官戰戰兢兢的來到正在指揮渡河的嘉蘭爵士身旁,小聲詢問道:「一槍未開就拱手讓出陣地逃…啊,我是說撤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問題?」舉著單筒望遠鏡的嘉蘭爵士冷哼一聲,終於將視線從西線方面軍的方向挪開:「問題就是我們撤退的速度還不夠快…要不是安森·巴赫那個混蛋追得太緊,我們甚至都不應該在長戟河以東再多待哪怕半天!」
「唉?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們只有一萬人不到,留在皇家莊園據守的下場必定是死路一條,並且毫無價值。」嘉蘭爵士一口打斷了還想要掙扎的副官:
「看看對方的散兵坑和炮壘布置的地點,他們的先頭部隊的進攻區域就是皇家莊園的炮擊死角,而他們的炮壘如果有十二磅炮,就能直接威脅到莊園的內堡,這說明了什麼?!」
「說,說明、說明了……」
支支吾吾的副官,突然間眼神一凝,難以置信。
「非常好,看來你還不是很蠢。」嘉蘭爵士微微頷首,表情沉重:
「所以我們絕對不能過多停留…既然安森·巴赫這麼有自信在長戟河擊敗皇帝,那我們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他,看看這傢伙是不是真的能扭轉局勢,在帝國的領土上打一場真正的勝仗。」
一邊說著,他回頭看向身後,忙碌不堪的輜重兵們剛剛搭建好浮橋;由於過於匆忙沒有規劃好撤退路線,同時也是擔心克洛維人會突然發起進攻,一個又一個連隊擁擠在河岸邊緣,甚至有的看到渡口的水深只有半人多高,還有些仗著個頭試圖強行泅渡的。
混亂的情況顯然嚴重拖延了撤退的效率,哪怕不少軍官喊破了嗓子,也無法阻止恐懼的士兵們繼續向前擠或者抱著浮木強行泅渡,導致就連修理浮橋的效率也大大降低。
「大人,要不要稍微整頓一下軍隊?」看不下去的副官再次建議到:「這麼下去的話,恐怕到了晚上,軍隊也無法全部過河,甚至還可能會出現不少傷亡。」
「沒有那個必要,保持現狀就好。」
嘉蘭爵士面無表情的搖搖頭:「就是要讓軍隊在這種慌張無措的情況下撤退,我們才能免於皇帝陛下的追責。」
「陛下即將親自領軍與克洛維人交鋒,這種時候我們這些下屬們表現得越是無能,越是狼狽,就越是能彰顯陛下的王者氣概,以及親征的意義和重要性——沒能在之前的戰鬥中獲得勝利的我們,就應當是狼狽的,急待陛下前來拯救的弱者。」
「這種狀態是演不出來的…讓他們就這麼慌亂下去吧。」嘉蘭爵士嘆了口氣:「現在擔驚受怕,總比等到皇帝正式開展之後,被斬首祭旗強一些。」
「可、可亂成這樣,如果克洛維人趁機組織襲擊怎麼辦?」副官還是不太放心:
「這樣下去我們就算等到明天也可能無法完全渡河,克洛維人他們暫時騰不出手,不等於真的會放過我們,不是嗎?」
「你說的沒錯,安森·巴赫…那個混蛋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那……」
「但今天是個例外。」嘉蘭爵士眺望著遠處皇家莊園的一片火海:「對現在的他而言,如何在皇帝的大軍抵達之前將他的十萬大軍集結起來,做好投入戰鬥的準備,遠遠要比消滅我們這不值一提的潰兵要重要的多。」
「有些時候,軍隊的規模大並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大兵團需要考慮的麻煩更多,消耗的物資也更多,承擔的風險也更多;安森·巴赫,他能夠將十五萬人的軍隊只用五天時間就抵達長戟河,所承受的風險和代價也可想而知。」
「這種時候還要費心思消滅殘兵敗將,只想著儘快撤退的我們…我打賭,他不會這麼做。」
「呃……」副官害怕的眨了眨眼睛:「所以您並沒有絕對的把握,只是…推測?」
「不,應該是判斷,而一位優秀的統帥永遠要敢於下判斷!」
嘉蘭爵士無比自信的糾正道:「以我對安森·巴赫的了解,他斷然不會派兵剿滅我們,而是會讓我們狼狽不堪的潰退到皇帝面前,讓約瑟夫三世陛下進一步對接下來的戰鬥充滿壓力。」
「更何況…看在我這麼幫忙的份上,多少也該給個面子,放我們一馬吧?」
「……幫忙?」
………………………………
「沒錯,這次嘉蘭爵士確實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看著逐漸熄滅的熊熊烈火,安森苦笑著點了點頭:「原本他可以就這麼直接撤退,留下一個完好無損的皇家莊園給我們的,但還是『好心』的放把火將整個陣地燒了個一乾二淨,連半點完好無損的防禦工事都沒留下來。」
「這樣也省得我們再擔心陣地上是不是埋了什麼陷阱,泥土裡有沒有藏著地雷…確實是幫了大忙了。」卡爾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說實話,這種『默契十足』的傢伙如果不是對手,我其實還挺想和他交個朋友的。」
這倒也不僅僅是單純的感慨…從反覆被無良上司坑害背黑鍋的前半輩子,到跟了安森·巴赫之後驚險刺激的幾年裡,無論同僚,上級還是對手,卡爾·貝恩見識過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了。
在這麼多人當中,哪怕把安森·巴赫也算上,所有軍官中能夠認清自己的位置,知道何時應該進攻,何時可以與敵人對手合作,何時應當撤退,伺機尋找敵人破綻……
這樣的軍官總共,也不超過一隻手的數量。
要麼熱血上頭忘乎所以,要麼自視甚高乃至堅定不移的認為人的智慧也有高低貴賤,要麼只知道執行死命令從不懂得變通,要麼就太懂得變通了,還沒來得及動手對面就搶先一步投降。
類似嘉蘭爵士這種「泥鰍」似的敵人,實在是過分罕見的稀有動物。
「放心吧,會有機會的。」安森輕笑著瞥了他一眼:
「我有預感,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和這位嘉蘭爵士交手。」
「啊?」
卡爾先是一愣,緊接著帶著憐憫的眼神望了望渡口的方向:「那…就只能祝他好運了,但願他也會喜歡你這個老對手吧。」
想想之前的路易·貝爾納,伯納德·莫爾維斯,費爾南多·赫瑞德…只要是被自己身邊這個混蛋纏上的——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人生似乎都會變得莫名坎坷,一帆風順的前途也會被攪得亂七八糟,倒霉點兒甚至還有被自殺的風險。
希望嘉蘭爵士的命能夠硬過老上司,總不至於再有第二個後腦勺中槍的倒霉蛋。
就在卡爾長吁短嘆的同時,安森的注意力則完全放在了渡口的位置上。
在看到真理會弄來的那張地圖的時候,他就已經將最終決戰的戰場選擇在了這裡;他不能將戰場定在邊境,因為那裡的話皇帝能夠召集的軍隊就太過龐大,遠遠超出了目前克洛維能夠集結的上限;路德維希或許會喜歡那個方案,但他不會。
同時戰場也不能在驍龍城下,或者直接光明正大的圍攻驍龍城——那畢竟是帝國目前法理上的首都,圍攻帝都很可能會變成一面皇帝召集大軍的旗幟,也會讓自己變成整個秩序世界的靶子,目前太大了。
無論克洛維還是帝國,無數的人都希望將這場戰爭儘可能的擴大,但安森至少目前不希望這樣…這場戰爭的烈度最好儘可能的小,小到最終變成帝國的「家務事」最好——自己只是作為一個外人,幫助帝國完成一次選舉皇帝的小小工作。
而這裡面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皇帝必須親自領軍迎戰自己。
在所有的計劃中這是唯一不確定的選項…雖然按照常理而言自己的軍勢已經迫近到驍龍公國前線,皇帝沒有任何推辭或者說拒絕親自領軍的藉口,但他仍有可能那麼做;對方是皇帝,自己只是一個背叛國王的暴徒,雙方的身份嚴重不對等,足以當做他拒絕親征的藉口。
這並非是胡攪蠻纏,甚至可以說是有先例的——秩序世界等級有序,作為全世界的守護者兼共主,除非是國王與大公一級的尊貴之人出現在戰場上,皇帝才有可能親臨前線以表尊重,除此之外幾乎都可以被看做各邦國的「家務事」,完全不值得皇帝屈尊降貴,屬於是過分僭越了。
但如果…如果這場戰爭的危機程度,已經到了如果皇帝不親自出擊,徹底解決不了的地步了呢?
如果有這麼一支潰兵,狼狽不堪的撤退到驍龍城,讓所有人都看到局勢危在旦夕,皇帝…還能否繼續安穩的坐在寶座上呢?
「說不定…我們真得好好感謝一下嘉蘭爵士才行。」安森·巴赫喃喃自語:
「他這一次撤退的價值,比十個費爾南多後腦勺中槍自盡都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