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千人之諾諾
第804章 千人之諾諾
所謂少年志氣,林延年可沒打算靠著秦二世對他父親的愧疚所以就以為自己未來有著大好的前途。
非但如此,林延年對自己的要求還是挺高的。他和他一樣,一心希望做個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厭惡那些蠅營狗苟,趨炎附勢的事情。
所以他一直沒有對其他同學講他到底是誰的兒子,以至於學監和同學一直都以為他林延年就是個普通史家的孩子。
畢竟林信死了,林延年入學時甚至沒有父親親筆寫的保舉書,而是被其他官吏舉薦的。
普通的壞人死了,沒有多少人記得;普通的好人死了,也沒有多少人記得。
林信只不過是千百年來歷史洪流之中的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罷了。
為了捍衛心中對正義的堅持,即便明明知道自己力量不足,但是還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很多人都會認為林信這樣的人很傻,不值得;沒有做成事,還把命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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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甚至沒有趙高出名,史書上甚至都不會記錄他的名字。
但其實,就是這樣的普通人對正義的信仰,捍衛著某些看不清說不明的東西。
扶蘇這一生,遇到了多少牛逼哄哄的人物,又遇到了多少手下敗將。
但是他過去不曾遇到,未來也不會遇到信這樣的人了。
一個滿心理想,滿懷正義的君子,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厲害,他的能力非常有限。
在政治的爭鬥中,他以一種幾乎可笑的方式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就因為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執著的相信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有時候,扶蘇覺得林信很像是戰場上的衝鋒兵。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當衝鋒兵死的概率更大,但是他就是要去做那個衝鋒兵。
因為在他的心目中,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為了自己心中嚮往追求的正義,為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這幫人也願意。
人身上天然存在的缺陷,永遠無法盡善盡美,卻在這些人的身上呈現出來不一樣的效果。
他並不很強,但是他讓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感到可敬。
秦二世永遠都忘不了林信了,一如他永遠也忘不了戰場上的大秦衝鋒兵。
大秦衝鋒兵,那是秦國社會上最底層的家庭里的頂樑柱。
只要做了衝鋒兵,他的一家人就能吃飽喝足,不為生計發愁;如果祖宗保佑自己,能讓自己不在戰場上死了的話,只要戰爭結束,他就可以帶著爵位回家了。
歷史上,有多少這樣的父親,有多少這樣的丈夫……
他們沒有名字,在朝中奸臣肆虐的時候,站出來說話以死殉道;在外族入侵的時候,他們往往成為最後的抵抗隊,誓死不讓外族入侵家園……
林延年一進入教室,秦二世就看到他了。
那張臉長的和他的父親幾乎一模一樣不說,那種氣質也和他的父親無二。
明明很菜,還非要覺得自己很拽;
昂著頭,十分高傲;臉上清瘦的骨頭凸起,仿佛要去扎死壞人。
瞳孔里閃爍著光,仿佛什麼魑魅魍魎別管偽裝的再怎麼好,最終都逃不過自己的那雙眼睛。
就是這麼一個少年。
林延年一進教室,所有跟在扶蘇身邊的官吏齊刷刷地望過來。
林延年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因為侍奉當今太上皇死的,但是他的心目里,自己的父親估計就是個小人物。
因為他從小几乎沒有看到多少人來自己的家裡送禮什麼的。
結果一進教室,滿室身衣朱紫、頭戴高冠之人,都望著他。
這些人氣場普遍比普通人強,而且雙目炯炯,幾乎都身長八尺,長相更是非凡。
而秦二世,林延年他是認識的。
林信的葬禮上,他親自過來看過。
四目相對,扶蘇腦子裡咣當一聲響,仿佛心裡那口被擱置了多少年的鐘忽然間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麻木了。
眼前這個人,簡直是林信再世。
不過很快,扶蘇也就反應了過來,這個人就是林信以前老在自己面前吹噓的兒子,說他年紀不滿十五歲,就已經憑藉看自己這書房的草稿會寫所有的公文了,還一個字都沒寫錯。
扶蘇當時還說他太會吹牛了,怎麼可能一個字都沒寫錯。
當日葬禮,來的實在是匆匆忙忙,而且扶蘇對林家上下都很愧疚,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不過時隔兩年……扶蘇看到故人後人,還是不知道說什麼。
這是扶蘇第一次難以壓制自己內心的情感,當場眼眶一紅。
學監看的都呆了,他不知道這個林延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竟然讓皇帝看他看的眼睛紅了。
灌夫看到林延年,那是整個人當場淚流滿面,他望著這個少年,就差撲過去抱著他哭了。
好在那誰邵平踩了一下他的腳,「衛尉,弟子們面前當注意舉止啊,給這些弟子們留個好印象啊。」
灌夫這才止住。
其他官吏,很有一部分人那是對林信這個人心懷欽佩。
這麼多人,除了沒心沒肺的陳平見到老上司的兒子眼睛都沒眨一下外,其他人都大為動容。
學監一直都沒把林延年這個小子當回事,結果沒想到這些人看到他反應這麼大,而他過去還給他每次都安排最後的位置,雖然林延年個子長的最低。
雖然林延年上課表現很爛,一副不願意聽課的模樣,但是每次考試他都是第一。
這些事情弄的他的老師都很無奈,因為林延年太聰明了,而且總是不給他們這些老師面子,從不對老師噓寒問暖不說,還總是給老師擺臉子。
所以他的老師們便在考試的過程中,總是故意給他打中等偏上的分。
這樣一來能暗中欺負一下這個壞小子,二來分數給的差不多,還能蒙蔽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帳。
除此之外,有位教《田律》的教授,還總是公開批評這小子,說他上課回答問題聲音不洪亮。
有時候故意叫他回答問題,然後他回答的明明很好,可是老師就是故意把他晾在邊上,不允許他坐下;之後再故意喊其他同學回答問題,明明對方回答的很爛,但是他會誇獎他們。
而後故意找個機會,和其他同學套近乎,孤立這位林延年。
而林延年,他一向都是沒什麼反應的。
又或者是,他裝作不知道吧,裝作不懂這些人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情是什麼目的。
其實他的內心很清楚,他就是不屑於那些小人趨炎附勢、巴結老師的小動作;他更不屑於當今社會上的老師竟然變成了這副德行。
林延年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是反面的。
當今的皇帝殺人那麼多,逼父退位,排除異己。所有的事情都和太上皇做的差不多,但是他們卻對新皇帝推崇備至。
明明在林延年眼裡,秦二世比秦始皇做事更加可惡;但是外人眼裡,秦二世是好的;而秦始皇卻成為了壞人。
和大人們以為的不同,林延年其實很小的時候就預感到了自己父親的死。
因為每次逢年過節、或者朝中大臣生辰的時候,他的父親總是選擇一個人在家讀書,其他人都是忙著趕著馬車去送禮,而他的父親連禮物都不準備。
林延年很小的時候,就聽母親總是問父親,「你這樣不結交他人,日後孩子們長大,如何謀身呢?」
「只要身正,還怕老天不給飯吃嗎?人可以挨餓,但是不能丟了節氣。」
對於父親的死,林延年一點也不意外。
因為父親這個人,說實話,對他而言一直都是缺失的。
雖然林信經常在外人面前誇讚他的兒子,可是誇讚的時候,延年不在場。
而林信絕大多數時間都在陪伴秦始皇和秦始皇的兒子,對於自己的兒子,他只會關心他的德行和學業,至於他的內心世界,林信很多時候是沒有辦法兼顧的。
所以林延年雖然有一個父親,但是這位父親從沒有讓他有一種依靠的感覺。
在和沒在是一樣的。
可是經常的,林延年會非常想念他的父親。他甚至也能感受到,父親在他鄉的時候也在思念他,乃至於父親死了之後,林延年總是感到父親還在世界上另一個地方活著。
林延年看到皇帝之後,很是平靜。好像他一直都知道皇帝看到他之後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對此絲毫不意外。
而皇帝看到林延年,他確實也如同林延年預料的那樣,為了彌補對父親的虧欠,所以要重用他。
林延年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從不擔心自己的仕途。
而且說實話,每次聽到高傲的同窗說日後要如何如何成為大官,去貼身侍奉皇帝的時候,林延年就忍不住心裡發笑。
要得到皇帝的信任,那是比登天還難。
不是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只有他的父親這樣的人能夠做到。
一個好好的遊行,在看到瘦削的林延年後,皇帝的心迅速失溫。
他沒想到這個少年居然這麼硬氣,竟然一聲不吭來到學室上課。
不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朕的怨恨,還是在用這種虐待自己的方式去向上天控訴失去了父親的無力。
秦二世眼中的光迅速地暗淡下來。
陳平倒是沒心沒肺的,他一開始看到林延年還沒有認出他來。可是在看到皇帝傷感的一面後,他想了一下,這才想到這個人可能就是林信的兒子。
當初那個見到太子眼睛紅紅但是卻沒掉眼淚的男孩子,這就長大成為了一個男人。
看他樣子,似乎還沒有成婚,滿室弟子大都開始留鬍鬚,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沒有。
而且他好像還改了自己的姓名。
竟然改成了延年……
陳平望著皇帝就要哭出來了,他快速地轉頭問學監,「人都齊了嗎?」
學監點頭,「齊了,都齊了。」
秦二世望了望地面,他已經沒心情說話了。沒有人理解信和他之間的感情吧。
真正的靈魂上年齡相仿,精神上可以對話的人。
什麼古人穿越者之分,在林信那裡,扶蘇根本沒有作為穿越者應有的孤獨感。
「陛下,人都齊了。您是否要對弟子們說些什麼?」
秦二世望著林延年,他一個人呆了很久,忽然輕鬆地笑了一下。
愧疚又能怎麼樣呢,難道林信會復活嗎?
他不過是在怨恨自己過去的無能還有糾結罷了,如果早一點心狠下來,把嬴政關起來,哪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為什麼每次非得釀成了大禍後,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呢。
說實話,那死在了南疆的二十萬士兵,如果自己早一點醒悟,他們就不用死了。
明明清楚地知道歷史,但是總是心存僥倖,總認為自己到來後,很多事情會隨之改變,也許秦國的兵力能夠完全戰勝打敗南越。
可是結果卻一次又一次的打臉自己。
秦二世還是望著林延年笑了。
眾弟子一個個都激動不安地望著秦二世,等他說一番振聾發聵的話。
反正在民眾心目中,秦二世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
弟子們歡欣鼓舞,可是順著秦二世的目光看過來,看到的卻是林延年。
林延年表現的非常平靜,幾乎是和皇帝直接對視。
可是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好奇,仿佛很久以前就認識秦二世。
甚至,他對秦二世有些冷淡。
秦二世揚了揚衣袖,紅了的眼圈也開始恢復正常之色,「這學室,乃是當初商君在世時建立下的,傳承至今。」
「朕今日就送諸生一句話,卻是商君朋友曾經說過的話。」
「希望諸生能夠銘記此句,商君對學室弟子的期許,其實也是朕對學室弟子的期許。」
眾弟子聽到皇帝提了商君,一個個臉色稍變。
商君是一個革命者,讓七國聞風喪膽的革命者。
一個想要把權貴的血抽出來,補給庶民的人。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唯唯諾諾之人,雖然活的很安逸,可是他們不如一名真正的諍諫之士可貴。」
「有些人雖然活著,但是早就死了。」
「有些人雖然死了,但是永遠活著。」
林延年聽著這話,卻陷入了長考。
他的大眼睛又開始變得空洞,整個人仿佛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有的人已經死了,但是永遠活著。
有些人雖然活著,但是早就已經死了。
「朕要你們,以此句為精神,每人寫一份諫言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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