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我是誰?
第125章 我是誰?
上仙的笑聲猶如魔咒,即便他已遠去,可仍在室內徘徊不斷,如同一群無形的飛鳥,扑打著翅膀,帶起尖銳的啼鳴。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著阮琳芮,她眼中擠滿淚水,嘴唇發白,身子不受控地發抖。
慢慢地,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安撫她坐下。
「沒事的,阮琳芮。」
他控制自己的語言模塊,讓這句話以一種溫柔的聲線講出來。
阮琳芮恍惚地望著男人,又看向那破損的容器。
鮮血混合著溶液,正沿著彈孔淌出,積水嘩啦啦地灑了一地,緩緩地向著兩人蔓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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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肆的屍體正蜷縮在裡面,那布滿渾身的可怖燒傷與截斷的肢體,令它看起來就像一具獵奇的標本。
這是一具悽慘的屍體,周肆的屍體。
人類終究是活在現實中的生物,所有的情感,也大多寄託於某一件實體之上。
現在,名為「周肆」的實體,就這樣在阮琳芮的眼前破碎掉了。
腦海里一片空白。
過度的呼吸與急促的心跳令阮琳芮疲憊不堪,她努力地打起精神,嘗試用理性約束住自己的生理反應。
與此同時,男人仍在盡力安慰著她,哪怕他自己的腦海里也是一片混沌。
「別緊張,放輕鬆……」
事到如今,男人的話語再怎麼溫柔,聽起來仍顯得蒼白無力。
他安慰不了阮琳芮,甚至安慰不了自己。
阮琳芮抬起手,抓住了男人撫摸在她後背的手臂。
男人身體的觸感非常粗糙,原本的仿生塗層已經燒得面目全非,就像一大塊融化後又冷卻的塑料,摸起來充滿了凹凸的稜角。
「阮……」
男人還想說什麼,阮琳芮搖了搖頭,勉強地露出一個悲涼的笑意。
「別安慰我了,我沒事的。」
她嘴唇顫抖著,開著不合時宜的玩笑話,「倒是你,你可是死了啊……」
死了。
男人眨了眨眼,一種奇異的錯愕感在他的心裡橫衝直撞。
自己……死了?
對啊,自己死了,屍體就安靜地躺在容器里,頭顱碎成了一片,沒有任何搶救的可能。
男人呆滯地凝望著,直到暗紅色的積水淌過他的腳邊,直到這一刻,他才如大夢初醒般,荒誕地笑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他的臉龐被燒得面目全非,展露出來的笑意像是一頭惡靈的嘶吼,猙獰可怖。
「我死了……」
男人自言自語著,聲音冷淡,聽不出任何情感。
也許是這一事實帶來的衝擊過於巨大了,男人的內心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
就像一個不自愛的可憐人,絲毫沒有為自己的命運感傷。
男人只是本能地思索著,究竟發生了什麼。
哦……自己的肉體確確實實地死了,但存於化身軀殼之中的意識,卻沒有隨之泯滅,那麼答案呼之欲出了。
自己升格了。
在某個自己也未察覺的時刻,自己的意識早已通過羽化技術,完成了意識升格。
意識到這些後,男人忽然明白了先前許多矛盾的點,為何自己不會被上仙通過高牆大系統襲擊,為什麼進行諸多封鎖後,自己仍能自由行動……
答案很簡單,自己不在那冰冷的容器內,自己就在這,在這具化身軀殼之中。
那麼……
周肆是在石堡遇襲後,接受治療的時間裡,被上仙秘密升格了,從而誕生的自己嗎?
羽化的技術本質是意識的複製,那麼作為副本的自己,在外界活動的時候,原件的周肆,又該處於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呢?
「哈……哈……」
男人的喉嚨里發出陣陣嗚咽的悲鳴,雙手撐起地面,以避免自己倒下。
暗紅色的液體浸過他的雙手,滲入指縫間,像是帶上了一層紅褐色的鏽跡。
男人仰起頭,再次看向那破損的容器之中,注視著那具正逐漸失去體溫的屍體。
「你一直在黑暗裡這樣等候著嗎?」
男人悲傷至極地說道。
周肆已經死了,即便他沒有死,嚴重受損的呼吸系統,也難以令他開口,向著外界傳達信息。
可男人仍不免地猜想著。
直到上仙槍擊的前一刻,周肆依舊活著。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加入什麼狗屁的長生方案,他只是像一株觀賞花一樣,被上仙飼養在這狹窄的容器里。
周肆看不見、聽不到、也摸不著,宛如遭受一場可怖的刑罰般,他的感知被全面屏蔽,陷入無邊的黑暗裡,直到死亡將他從其中解脫。
不……也許周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他只是麻木地待在一望無際的黑暗裡,直到某一刻意識的連續性中斷,為他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畫上句號。
周肆的所思、所想、所感,一切的一切都無人傾訴,唯有獨自一人在黑暗之中消化著。
男人忽然明白,自己並非不自愛。
他的確愛著自己。
因此,作為副本的男人,為作為原件的周肆、另一個自己感到巨大的悲傷。
男人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共情,去共情另一個自己,光是想像一下他的經歷,龐大的絕望感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阮琳芮茫然地旁觀者男人的痛苦,起初,她尚不明白男人這股突如其來的悲傷,但很快,她那遲滯的思維,也逐漸意識到了令人絕望的可能。
「天啊……」
阮琳芮捂住自己的臉龐,極端的痛苦後,她的心中居然浮現起了一種期待。
她期待周肆早就死了。
在上仙把周肆的意識升格後不久,周肆就因嚴重的傷勢腦死亡了,一直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僅僅是一塊被昂貴設備維生的肉團罷了,也唯有這樣的結局,能稍稍減少周肆曾承擔過的痛苦。
僅僅是一廂情願罷了。
男人與阮琳芮都陷入了情緒的泥潭中,沉重的漿塊一點點地將他們吞沒,沿著鼻腔鑽入,填滿雙肺。
漫長的寧靜後,阮琳芮雙手無力地垂落了下來,她向著男人茫然地發問著,渴望著一個答案。
「此刻,你究竟算是誰呢?」
男人沉默著,巨大的悲痛後,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自己究竟是誰呢?
周肆?還是說,一個擁有周肆記憶的電子幽魂?
男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反問道。
「你希望我是誰呢?」
阮琳芮努力地拾起自己破碎的心,無助地說道。
「我希望你是周肆。」
「如果我是周肆的話,那麼剛剛死掉的人是誰呢?」
阮琳芮逃避似地回答,「另一個周肆。」
男人沉默了一陣,悲哀地嘆息。
對於阮琳芮來講,周肆早已不僅僅是一個人類個體的名字,他更是阮琳芮一份情感寄託的所在,她生命的一部分。
周肆的消失,無異於從她的身上切下一塊血肉,精神層面上的血肉。
「我讀過一個故事,就是很俗套的那種愛情故事。」
男人突然說起了別的,目光飄向虛無。
「大概就是,男人與女人分手,陷入思念的痛苦之中。」
「朋友安慰男人說,世界上的女人有很多,數以億計,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但男人卻回答說,世界上的女人確實有很多,但她只有一個。」
故事戛然而止。
其實,並不存在什麼愛情故事,男人講的就是周肆與阮琳芮的經歷,只是男人把自己放在了講述者的位置,而非故事裡的周肆,像是某種神秘的隱喻。
阮琳芮聽懂了男人的隱喻,她抱怨似地說道,「真複雜啊。」
「是啊,這……」
男人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
「這種涉及靈魂本質的事,正是無數哲人用盡一生去探討的。」
「如果你不是周肆的話,那麼周肆就真的死了,」阮琳芮自問自答著,「但如果伱是周肆的話,你仍在這裡和我對話,看得見,也摸得著。」
「既然你沒有死,那我剛剛那股強烈的悲傷又是從何而來呢?」
男人沒有回應,只是悲憐地看著阮琳芮,她是如此破碎,讓人想要去擁抱,把她們重新拼起。
「是啊,你沒有死,周肆沒有死。」
阮琳芮不斷地自問自答著。
「只是壞掉了一個軀殼,消失了一個意識罷了……」
但是。
如果意識是可以複製的,軀殼是可以批量生產的,如果自己的情感可以隨意地寄托在任何一個名為「周肆」的載體上。
那麼人類情感的真誠性和深度又算是什麼呢?
阮琳芮痛苦地抱住了腦袋,撕心裂肺。
「所以……我到底該為誰哭泣,為誰悲傷呢?」
男人給不出一個答案,只是徒勞地擁抱著阮琳芮,注視著她那雙婆娑的淚眼。
「真美啊。」
男人心想著,這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感嘆,但卻發自他的內心。
阮琳芮的眼睛真的很美,充滿了破碎與悽美,像是盛開在凜冬的花,充滿了絢爛的情感色彩。
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睛,男人甚至產生了些許的自卑感,無論他那雙機械的眼眸多麼精緻與強大,始終也無法比擬模仿她的一二。
她是如此真實且美好,直令男人覺得自己丑陋不堪。
「我先走了。」
男人輕描淡寫地告別、起身。
從衣架上順手拿起了一件白大褂,男人把它披掛在身上,遮掩住渾身的焦痕與傷疤。
阮琳芮望著離去的白色背影,直到那身影快要消失之時,她才鼓起了勇氣,約定道。
「一會見!周醫生!」
男人扭頭看了一眼阮琳芮,像是在微笑,又好像是答應了她的約定。
他是一個信守諾言的人,所以他們會再次相見,也許是幾個小時後,也許是幾天後。
但可以肯定的是,男人會殺了上仙,銷毀他所有的數據備份。
在那之後,男人會約阮琳芮喝咖啡,雖然他根本沒有胃,也沒有食道,但他願意享受那個愜意的氛圍,聽著阮琳芮的廢話連篇。
步入電梯,不斷地上升,抵達盡頭。
在神威大廈的頂端天台上,男人看到了上仙的身影,他就站在天台的邊緣,像是一位國王般,俯視著他那正熊熊燃燒的都城。
「我確實挺喜歡觀景平台的,站在那裡可以俯瞰整個產業園,」上仙的聲音隨著晚風襲來,「但喜歡歸喜歡,我覺得它還不夠好。」
上仙轉過身,向著男人張開雙手,欣喜雀躍。
「這裡才是我認為最棒的地方,神威大廈的最高處!」
男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贊同道,「很多故事都結局在天台上,我也很喜歡這個地方。」
「你覺得這裡會是我們的結局?」
男人指正道,「只是你的。」
「哈哈哈,該說,你不愧是周肆的副本嗎?恢復的真快。」
上仙步伐輕快地朝著男人走來,感嘆著,「我還以為,你會再多崩潰一段時間呢。」
「事實已經發生了,想的再多也只是浪費時間與精力。」
男人也朝著上仙走去,他每一步都邁得很小心,身體緊繃著。
「哦?那你是如何看待這些的呢?」
上仙指了指自己的雙眼,又指了指男人,「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看著你。」
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準確說,我知道周肆那些奇妙的想法。」
「就比如,周肆很討厭別人叫他『周肆』,反而喜歡『周醫生』,我猜這一定有著別的深意,對吧?」
男人坦白道,「當然,這確實有著一些深意,而且還挺符合你我現狀的。」
「怎麼?」
「你不是陳文鍺,而是上仙,我也不是周肆,只是他意識的一個副本。」
男人看穿了上仙的內心,兩人雖然才第一次正式見面沒多久,但他了解他,就像周肆了解陳文鍺一樣。
「其實你我都明白,這種稱謂的變化毫無意義,你大可以承認自己是陳文鍺,我同樣也可以視自己為周肆。
從意識層面來講,我們是一致的,沒有任何差異存在。」
男人思考了一下,為自己的話語找補道,「當然,這種一致性只是暫時的,副本與原件之間會因軀殼的差異、境遇的不同,逐漸分歧成截然不同的兩人。」
「如果把這一切比作一場遊戲,就像選擇了不同的故事線,從而成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上仙滿懷期待地看著男人,好奇道,「然後呢?」
「然後?」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著上仙,驚嘆道,「你還沒有意識到嗎?上仙。」
他大笑了起來。
「你不承認自己是陳文鍺,所以你捍衛了他的唯一性啊!」
上仙愣在了原地。
「當我們意識到人類並不具備那神聖的唯一性時,可怖的絕望感自然會席捲我們所有人。
一切都是虛無的,而我們要為其賦予意義。」
男人像是看待一個傻子般,看待著上仙,不斷嘲笑著他。
「因此,我們並不承認自己是自己的複製品,而是兩個完全獨立的、截然不同的個體!」
男人笑著點頭,開心極了,仿佛領悟到了真理。
「於是,我們就從這痛苦之中誕生了」
語畢,男人的雙臂開裂,刺出鋒銳狹刃,閃爍著雷鳴。
「你不是陳文鍺,我也不是周肆,我們只是擁有著他們記憶的電子幽靈。」
劍刃交錯,跳動著灼目的電弧。
「人類依舊具備那神聖的唯一性!」
上仙茫然無措地看著震怒的男人,他仿佛燃燒了起來,金屬的縫隙里溢出火苗,如同一塊隨風陰燃的碳。
他下意識地問道,「既然你不是周肆,那你又是誰呢?」
「我是誰?」男人大笑著,「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
席捲的晚風將男人的衣襟吹得獵獵作響,他握起兩束閃電,雷光萬丈。
「你可以叫我……周醫生!」
周醫生大步向前,勢作武士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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