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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章 君臣定爵資

  大周宮城,乾陽宮。

  禮部尚書郭佑昌雖深知,皇帝對四王八公等勛貴,心底深藏厭棄和隔閡,頗有除之而後快的算計。

  但是他身為禮部大宗伯,有秉正國朝法統禮教之責,如任憑忠順王爺這樣的梟然之言,踐踏道統禮數,他還有什麼顏面做禮部首官。

  雖然郭佑昌這個禮部尚書,是當年嘉昭帝借賈琮被誣告之事,乘勢興起大禮儀之爭,才趕鴨子上了位。

  但郭佑昌當了一輩子禮部堂官,當年柳靜庵擔任禮部大宗伯之時,他在柳文宗麾下久受薰陶,歷來將道統法度看得極重。

  

  像他這樣的人,十年寒窗,做了幾十年禮部文官,些許禮義風骨絕不敢拋棄。

  即便深知嘉昭帝心有深思,但對忠順王爺這樣的狂悖之語,他萬萬做不到置若罔聞。

  況且賈璉不過是個沒承爵的榮國子弟,如因他身有罪愆,就革除榮國相傳世代的爵位,甚至還要抄家貶族,無異於妄行暴政。

  如果都按這個尺度,滿神京的世傳勛貴都要被除爵抄家,因為但凡世家大戶,誰家沒有幾個賈璉這樣的不肖子弟。

  如果到了那個地步,豈不是大興連坐酷政,國朝法統禮數何在。

  郭佑昌昂首說道:「啟稟聖上,大宗正此言有違刑律公道,有逆道統禮教,萬不可行!

  謝鯨、戚建輝、裘良等三人是承爵勛貴,身犯重罪,以宗人之法除爵抄家,尚在商榷之列。

  榮國府賈璉,並不是榮國承爵人,不過賈家一子弟耳,其身犯罪愆,應以民之刑律懲戒,不涉宗人法度。

  如榮國府因一不肖子弟落罪,而妄行除爵抄家之舉,有悖常理,有違法度,一旦成行,必定攪亂人心,招致非議,天下側目!」

  一旁的忠順王爺見郭佑昌言辭犀利,將自己的話駁得一文不值,對自己不留絲毫情面,氣得臉色紫漲。

  說道:「聖上,臣之所以提議除榮國爵,實在是因榮國子弟荒悖無德,根本不配擔當勳爵之榮。

  榮國一等將軍賈赦已亡,世子賈璉犯下大罪,已無承爵之資,依宗人法度,長房無人承爵,需兄終弟及,由二房續承爵位。

  然榮國二房賈政才略平庸,十餘年枯坐官堂,毫無德行建樹,承當勳爵之位,也不過是勉為其難。

  宗人貴勛承襲爵位,既有兄終弟及,更講究子承父爵,嫡庶有別。

  賈政嫡子賈寶玉,文武不成,遊手好閒,懶惰荒唐,德行敗壞,甚至口出狂言侮辱父皇,宗人府曾發文嚴斥。

  此等無德逆君之徒,絕不能讓之承爵勛位,不然將至聖上與諸臣弟之孝道體面於何地!」


  郭佑昌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凜,這位大宗正不知是得了聖上的授意,還是對榮國賈家抱有極深成見,當真有些除之後快的急迫。

  他這麼寥寥幾句,就將話頭架到聖上和皇室的孝道體面,這可是萬萬無法逾越的門檻。

  賈家那個什麼銜玉的賈寶玉,必定就此斷了承爵之資,對一個世家子弟而言,相當於被廢黜一生。

  榮國賈存周,雖才略平庸,但德行還算頗為周正,但子不教父之過,在教養子嗣一事,他難免終生留下話柄。

  倒是賈家長房的賈玉章,從小被生父嫡母虐待歧視,天生地養一般,卻能出落龍駒鳳雛一般。

  門戶之內,冷暖懸殊,出了天差地別的兩人,也是一件奇事。

  ……

  忠順王爺繼續說道:「因此,賈政即便能續承兄爵,將來也已無嫡子傳襲,如何能成體統。

  賈政倒是有一庶子賈環,年方九歲,乃婢僕所生,自小受其母教唆薰陶,言行邪狹,在賈府人憎鬼厭,與那寶玉一丘之貉。

  賈家二房雖有三代賈蘭,但自幼喪父,國朝宗人法度,父爵子承,禁隔代傳承,且失怙者不能襲爵,因此賈蘭雖嫡出,卻無承爵之資。

  由此可見,榮國賈家自賈政之後,後輩荒疏,已無承爵良材,臣弟這才會提議除榮國爵,以免勛位貴重,所傳非人,有辱國體。」

  一旁的郭佑昌聽了這一番話,不禁對忠順王爺側目而視。

  這位大宗正為了除榮國爵,可算是計算精明,雖然言辭苛刻,但方才所言居然有理有據,也算費盡心機。

  這位大宗正如此擠兌榮國賈家,或許不單出於個人私怨,而是他揣摩出了聖上的心思……。

  十五年前神京發生吳王之亂,當今聖上借勢奇絕登基。

  身為四王八公中堅的寧榮二公,出於和太上皇和吳王的淵源,兩不相幫,只作壁上觀。

  此舉曾讓當今聖上,以及擁戴聖上登位的忠順王爺,各自都芥蒂難消,這段陳年舊事,似乎一直遺毒到如今……。

  不然,方才忠順王爺對除榮國爵高談闊論,聖上也不會任由他信口而言,卻未加阻撓。

  郭佑昌心中正思慮紛紛,突聽御案後的嘉昭帝說道:「大宗正所言未嘗沒有道理,賈家二房寶玉之流,的確難當勛位貴重。

  但是,郭愛卿所言,賈璉不過榮國一子弟,身犯罪愆,不涉宗人法度,應以民刑量之,也是合乎法度,公允之論,此事頗有些為難。」

  嘉昭帝說完這話,郭佑昌發現嘉昭帝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沉凝,意味難明。


  此時站在一旁的忠順王爺,突然也有意無意斜了他一眼。

  郭佑昌察覺到場面有些古怪,心中不自禁咯噔了一下,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聽到上首嘉昭帝的聲音悠悠緩緩,晦明難測,說道:「郭愛卿,你和大宗正之言,皆有些道理,以你所見,此事該當如何?」

  郭佑昌突然想起往事,當年賈琮勇奪院試案首,被同科秀才誣告,嘉昭帝是如何話中藏鋒,將他一步步帶偏,最終不得不站在皇帝這一邊。

  此時,貴為禮部大宗伯的郭佑昌,心中憑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己似乎又一次掉坑裡了……。

  ……

  但是,要郭佑昌順著忠順王爺話風,附和榮國後輩無人有承爵之資,因此同意除榮國爵,他是絕對不甘心說出口的。

  不僅心中禮法道統,不允許他說出違心之論,而且,身為一品部閣首官,被人愚弄下套,總是讓人很不舒服的。

  郭佑昌正絞盡腦汁,思量如何應對,那怕置身事外,讓嘉昭帝不再從他這個禮部尚書口中逼出話頭,作為皇帝成事的註腳。

  畢竟,但凡文官的士人,還是攀爬的部閣首官的文官,都把清名看得重逾性命,萬不想沾惹上諂媚聖心,妄動誅滅的污名。

  正當郭佑昌心中躊躇難定,突然殿外內侍入內報導:「啟稟聖上,錦衣衛指揮使許坤求見聖上,說是有大同緊急軍情稟告。」

  嘉昭帝一聽這話,目光微微一愣,數天前他讓許坤調派錦衣衛精幹,協同五軍都督府官員,下大同傳旨拿人。

  錢紹揚和孫占英還未押回神京,怎麼錦衣衛先從大同帶回緊急軍情,嘉昭帝心中微微一緊,說道:「宣他入殿!」

  郭佑昌經這事一打岔,倒是暫時躲過皇帝的鋒芒。

  許坤快步走入殿中,臉色頗有憂色。

  他到了御案前,行禮說道:「啟稟聖上,錦衣衛從大同傳來急報,軍器司指揮孫占英,六日前於聖旨未達之時,畏罪偷關潛逃!」

  嘉昭帝臉色肅然,雙目厲芒閃動,喝問道:「孫占英本就是存疑之人,京中旨意未達之前,大同錦衣衛所就沒有事先防範!」

  許坤額頭沁出一層冷汗,說道:「神京錦衣衛赴大同偵緝孫紹祖,回程曾和大同錦衣千戶所交接,他們在孫府附近都布有眼線。

  據他們回報,孫占英父子日常照常上衙入營,與平時毫無異樣,後來遼東二千火槍兵即將入城換防,大同城中人心浮動。

  大同錦衣衛千戶所從孫府附近抽調部分人手,用於城內巡邏彈壓,但還是在孫府附近留下必要的眼線。


  六日前孫府附近一切入常,到了晚間換班時,錦衣衛發現原先布下的眼線,全部被人悄無聲息所殺。

  等到再入孫府查看,除了一些不知就裡的家僕,孫占英和其長子孫紹榮,以及族中子弟,全部不見蹤影。

  當晚錦衣衛嚴查大同南向四門,都沒發現孫占英等人蹤跡。

  後來嚴查北上關城道口,根據關口記錄,當日日落時分,大同城中匯遠商鋪,有一批布料米糧出關販賣。

  而匯遠商鋪就是孫家名下的產業,根據守關軍士供述,當時商鋪的商隊人數,比平時多了三層,攜帶貨物和車馬也多了一半。

  守護關口的隊正曾想盤查一番,但是守關副將張天林於以阻攔,下令放行。

  事後錦衣衛緊急封城,抓捕孫家未來得及逃脫的一名偏房子弟,據他招供,他因家中老母病中,所以耽擱出關時間。

  匯源商鋪的這批出關貨物,在出關十天前,孫家重金賄賂過守關偏將張天林,還是他經手辦理。

  據他交代,孫家嫡脈家眷幼童,十日前就在孫占英安排下,偷偷離開大同,去向不明。

  孫占英帶領孫家子弟,就是混在商隊中偷出關口,據那孫家子弟交代,孫占英多年經營,早在關外留下後路。

  這次他事先探出風聲不對,便乾脆出關投了殘蒙土蠻部安塔汗!」

  ……

  許坤此話一說,在場的忠順王爺和郭佑昌都倒吸一口涼氣。

  大周自太祖李天凌立國,一直到太上皇永安帝,歷代君王都武略過人,對曾經席捲天下的蒙古鐵騎,舉傾國之力進行衝殺圍剿。

  不僅將當年橫行天下的蒙古強軍,追亡逐北,趕出中原。

  且歷代名將對蒙古各部不斷切割分化,使得不可一世的大蒙古國,從此分崩離析,分竄北方荒漠草原,苟延殘喘,勉強維繫。

  等到嘉昭帝繼位,草原上的蒙古土蠻部開始逐漸強盛,漸漸屢犯邊鎮。

  嘉昭帝雖不善軍武之事,但卻是善於用人的君王,當年也算慧眼識珠,從遼東軍中拔擢副將梁成宗,作為對戰土蠻部的主將。

  梁成宗足智多謀,驍勇敢戰,最終不負嘉昭帝所望,先後五次大敗蒙古土蠻部,極大削弱土蠻部安塔汗的實力。

  梁成宗也因五戰連捷,鼎定邊陲,被嘉昭帝特旨加封平遠侯,也是嘉昭朝首位因軍功封侯的將領。

  大周曆代,士民百姓皆知,漢家男兒早就一改舊宋羸弱之態,大周和殘蒙力量懸殊,今非昔比。

  因此,大周數代以來,朝廷將領叛逃殘蒙屈指可數,畢竟強弱之勢明顯,非走投無路不可為。


  而嘉昭帝登基十五年以來,孫占英叛逃殘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實在是有失君王體面之事。

  嘉昭帝勃然大怒:「孫占英身犯大罪,不思悔悟伏法,竟然背國投敵,實在罪無可恕!

  許坤,朕命錦衣衛嚴辦此事,軍中但凡有與孫占英勾結為奸,暗通款曲,一律嚴查嚴辦,絕不姑息!」

  許坤連忙回道:「臣收到消息後,已派指揮僉事何宏輝,抽調麾下精幹,親趕赴大同查辦此事。

  大同守關副將張天林,已查獲收受孫占英巨額金銀賄賂,玩忽職守,使得孫占英有機可乘,偷關投敵,眼下已經被大同錦衣衛收押!」

  嘉昭帝又冷聲問道:「大同總兵錢紹揚如何了?」

  許坤說道:「錢紹揚接旨之後,消息傳開,他麾下親信將領有所躁動,多虧陛下謀算萬里,事先調集遼東兩千精銳火器兵入城彈壓。

  大同軍中雖有宵小鼓譟,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遼東軍副將鄧輝暫管大同軍務,待朝廷派遣大員後移交。

  錢紹揚眼下已接旨押送神京述職,大同錦衣千戶所為防不測,已抽調百名錦衣衛精銳,沿途護送,定可保無虞。」

  嘉昭帝凝聲說道:「錢紹揚身為邊鎮總兵,包庇貪墨,管軍不嚴,監察不力,致使麾下投敵叛國,到京之後奪軍職,嚴辦!」

  在場的郭佑昌、忠順王爺、許坤等都是久經朝廷風雲之人,聽了嘉昭帝對錢紹揚的斷言,心中都各自一陣凜然。

  一個曾手握數萬邊軍精銳的將領,正二品軍伍封疆大吏,僅此一場糾葛,必定要就此隕落,再也難以翻身。

  大同是九邊重鎮的核心邊鎮,大同軍權首官敗落,隨著而來必定風波不斷,大同邊軍中下階將領將面臨大洗牌。

  而由此在軍方生出的層層波瀾,其漣漪逐級鼓盪,造成的影響絕對不止於大同軍中,它會擴張為整個大周軍方的波動。

  像許坤這樣在陰森謀算中打滾的錦衣衛首官,心中隱約意識到,在軍方出現這樣死水微瀾的波動,或許正是聖上想看到的……。

  ……

  嘉昭帝又對大同之事,簡明扼要的吩咐了幾句,許坤才畢恭畢敬出殿辦事。

  或許是孫占英投敵叛國造成的衝擊,也或許是郭佑昌、忠順王爺對一鎮總兵敗落的心有餘悸。

  乾陽殿中一時陷入短暫的沉默。

  一直到殿外小黃門再一次入殿,說道:「啟稟聖上,威遠伯賈琮有直奏上門,請聖上預覽。」

  大周國朝規制,只有四品以上官員,才有向皇帝直接上奏的權利。


  賈琮丁憂之前,只是正五品火器司監正實職,按常理他是沒有直奏之權的。

  但是兩年之前,賈琮在金陵勘破大案,並向朝廷獻火槍三段擊之法,首開火器強兵之法。

  嘉昭帝因此龍顏大悅,給當時只是七品官職的賈琮,特賜四品官才有的直奏之權。

  按照常例,官員直奏上本,隨報隨送,可比官衙日常奏報提前送至御前。

  等到小黃門舉著賈琮的奏本入殿,郭霖上前接過,然後送到嘉昭帝的額御案上。

  而一旁的郭佑昌聽到賈琮的名字,想到嘉昭帝和忠順王爺各自隱晦不明的目光,突然福至心靈,目光閃爍……。

  嘉昭帝打開賈琮的奏本,撲面而來,是那一手清俊古拙的卓絕書體,筆墨淋漓,氣韻生動,不禁精神微微一振。

  他仔細瀏覽奏書,只見上面措辭懇切,寫道:

  ……

  家兄有紈絝之狀,無奸邪之念,有背悖之行,無害國之心。

  今恨戕犯國法,供狀已昭司衙,斬除世家之榮,削卻承爵之資,其生尤勝於死,足儆勛貴效尤,盡彰刑律森嚴。

  臣為社稷命官,深知國法如山,陛下治世宏願,願至肝腦塗地,執蹬俯首聖君,已盡河山偉業。

  然披肝報國之心,難辭家禮親恩,兄弟手足之情,其罪不忍言誅。

  祈貶走邊塞之地,蹈歷風雪艱澀,為國戍業盡忠,贖其所疚罪愆,可昭陛下教化之心。

  臣請除丁憂之恩,謝親就國,重入火器司任事,為國再研重器,以報聖上聖明寬宥之恩……。(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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