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仙俠> 風鈴起處有神君> 第58章 風雪送離人

第58章 風雪送離人

  第58章 風雪送離人

  世人向來逐利,因利聚散。

  

  陳北陌在這之前還是為人稱道的大善人,還是達官顯貴,知府監察的座上賓,如今卻是淪落冰天雪地里。

  或許在老烏他們心中還對自己有著懷念,但他們更期待著不久後可以脫離奴籍。

  受他恩惠的乞丐貧民,或許也只會在將來某一日想起他,說他是一位有良心的大善人。

  踏遍山河,方知人生如夢。

  嘗盡冷暖,方覺人間百味。

  世態炎涼,無需迎合。

  人情冷暖,不必在意。

  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一念心清淨,蓮花處處開。

  陳北陌的心覺在此刻達到了極致,仿若看穿紅塵,又似老僧禪醒,感悟頗多。

  但如今,一切都是枉然。

  沒有所謂的絕境處逢生,也沒有什麼奇蹟。數百里寒炁,足以凍殺任何一位通靈境的修士。

  死,其實也並不是如此可怕。

  陳北陌如是想到,不過是又睡一夢,人生百十年。

  寒雪中,沈寶娘渾身凍得膚色發青,她已經有些感覺不到冷了。

  在這樣的風雪中,沈寶娘痴笑道:「這般大的風雪,倒讓我想起幼時故鄉的冬雪,一如這般的肆虐。

  我一生四十載,有二十餘年都在思故鄉。

  如今到頭來,冰雪寒風處,皆我故鄉土。」

  沈寶娘笑摸著冰雕中的陳北陌,自語道:「可惜姨娘沒法帶你去故鄉看一看了。祁山的風光,美不勝收。

  雪狐灰熊,各種稀奇的獸…」

  她說到這裡意識逐漸模糊,又低念了聲:「雪狐灰熊,五仙家。」

  沈寶娘的意識猛然震了一下,她喃喃道:「柳仙!是了!柳仙!」

  她豁然起身,衣衫落雪簌簌,摸了摸冰雕,沈寶娘眼底浮現出希望,「陌兒,你等等!等著姨娘回來!」

  沈寶娘頂著寒風大雪走在長街上,天色昏暗,滿城無人,仿若冰雪世界裡,她踉蹌著身子一步步走向玉水苑。

  厚厚雪地上在她身後拖曳出一條長長的腳印,紫袍已白,她的眉上已結冰霜,沈寶娘仍舊不知疲倦的踩在一尺高的雪地上走向白茫茫的世界。

  雪已粘濕了她的鞋襪,雙手雙腳已經漸失知覺,她拼命的往家中走去,推開一片狼藉的大門,走向主院,找遍了陳北陌所居住的閣樓,終於在三層閣樓的角落裡找到了那竹筐。

  筐里,暖布包裹著一條沉睡的黑蛇,神秘又危險。

  沈寶娘抱起竹筐,喃喃道:「若陌兒沒了,你也是活不成的。與其如此,不如求一線生機!」

  說罷,她來不及休息,急沖沖走出門,又向祭壇趕去。

  長街兩側,冰雪覆蓋了門扉,牌匾小旗都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茫茫白雪和前路灰白色的天地,孤寂到只有風聲呼嘯,在怒號,在憤怒。

  天色已暗,原本戌時天已經黑了,但這漫無邊際的白雪中,卻詭異的明亮,仿若白晝。

  乾元失制,陰昇陽竭,肉眼可見的芸州城化作一片冰霜之城。

  沈寶娘卻覺得身子在發熱,腳下每走一步都會黏在地上,她低頭一看,卻是腳底不知何時磨出了血,鮮紅的血走在雪地里瞬間就被凍上,所以她才會覺得抬不起腳。

  至於疼痛,倒是沒有知覺。

  她心中焦急,撕下衣衫把雙足包裹起來,退去滿是血和冰的鞋子,疾步向城中的祭壇走去。

  沈寶娘發覺自己越來越熱,越來越熱了,她有些癲狂的想要撕掉衣衫,想脫光衣服來散一散熱,但眼中滿是白雪的景物在告訴她這風雪中是不可能會熱的。

  寒風凜冽,如無情的神明冰封了整座古城,城中沒有帶走的家畜貓狗,在這一刻盡成冰雕。

  沈寶娘急切的在雪地上掙扎著,她的雙腳已經抬不起來,但仍舊用牙咬著竹筐,雙手趴在雪地里前進,直到她看見了那座高台。

  她欣喜的爬到台下,雙手舉起竹筐,想要遞上去。

  北朔的一陣寒風吹來,將這座城中最後的一位凡人化作了冰雕。


  她仍雙手捧起竹筐,將筐遞與台同高,眼中含笑,死時無知。

  筐中的北辰君被這寒風刺骨驚醒,它爬出筐來看到了這個有些眼熟的女子在身前笑著,卻成了一塊冰雕。

  它轉過頭,看到了一堆雪,爬出筐,蛇尾揮動,掃下積雪,露出了陳北陌的面容。

  北辰君嘶嘶的吐著信子,身軀猛然漲大,化作巨蟒盤旋圍住了陳北陌,然後張口一吸,滿城寒風盡入其口。

  狂風頓止,落雪紛紛。

  「吼…」

  冰雪之城中響起一道驚天動地的龍吟,遠在范縣路上的眾人紛紛回過頭去,遙望遠方那片冰雪籠罩中的故鄉。

  大晉京都,百丈觀星樓上,一座眾星儀陡然亮起明白色的星光,這星光如水,遂化水德,居東北方,散為玄色。

  觀星儀的兩位監察看到這一幕神色大驚,其中清瘦的一人急聲道:「北方北斗星位遙指南方水德,這是顛倒星序正位的大災之兆!」

  「而且還涉及東方宿位,這…是哪位大人真仙顯世了?」身材胖大的一人不可思議道:「只怕這是災仙來尋仇的吧?」

  「速速回稟眾司主、大神司!」

  「可是皇甫祖祭就要開始了,這個時候驚動那些大人……」

  「就是再要緊,能有仙位降世要緊嗎?你個蠢貨!」

  ……

  冰雪祭壇上陽氣升騰,蛟龍盤乾,天穹之上北斗七星閃爍,龍應上首,陽氣入體,沖入了陳北陌體內。

  他那原本已經昏睡的意識再次復甦,體內神力法蓮轉動,城中無數風鈴動響,水官廟上升起一道神力落其周身。

  陳北陌肉身陽氣入體,如春風化雨,寒冰消解,體內龐大的寒炁紛紛化作一江春水流入丹田。

  原本丹田中的小水窪上空下起了瓢潑大雨,風雨驟急,小水窪的水位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水波長興,蓮開蓮生,如潮月漲,雨打青蓮。

  北辰君盤踞在他周身,似蛇似蛟的頭顱仰起,吐出了一顆玄珠,頓時方圓百里的寒風雪氣都如長鯨吸水一般湧入珠子裡。

  芸州城也因此風停雪止,萬籟俱寂,一片無聲。

  玉水苑的池塘里,凝結了厚厚的冰層,深水處一隻老龜正在泥洞中沉睡。

  芸州城的冰雪一直未化,哪怕風雪停了,一靠近城外十里凡人便覺得冰寒難行,不敢入內。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直到臘月二十九這一日,范縣這個原本沒什麼人的縣城,已是人聲鼎沸,災民遍地,流民數千,達官顯貴擁簇。

  一處破落的小院裡,王承澤在堂中供奉著靈位,第一排列的師祖王顯之靈。

  第二排列的便是師傅陳北陌之靈。

  他帶頭拜了下去,身後一眾忠僕也都跟隨著拜了。

  青華居士在門外長嘆不語,只覺得前路無明。

  王承澤垂淚而拜,上香插爐,一直沉默不語。

  屋子裡的氣氛低沉到可怕。

  他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可找到姨奶奶了?」

  老烏沉重道:「回少爺,還沒有。

  聽聞最後出城的人說沈主子她,好似一直都在祭壇前守著,沒有出城。

  只怕…」

  「我知道了。」王承澤忍不住的悲聲道:「再立一牌,就為姨奶沈寶娘之靈,供奉祠堂尊位上。」

  「這……」老烏還是開口道:「祖宗靈牌,沒有外姓女上位的規矩啊。」

  「只有姨奶身上流著王家的血脈,哪怕是外姓又如何?」王承澤在短短數日裡便成熟了不少,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怯弱的少年。「我吩咐的,你儘管去辦就是了。」

  「是!少爺!」

  老烏忙點頭應道。

  王承澤出了門,來到青華居士身側,拱手禮道:「多謝居士一路護送。」

  「不必多禮。陳先生對我有大恩,這是應該的。」青華老道感慨道:「原本我以為自己會死在求道路上,還會有陳先生替我收屍。

  不曾想,他竟先走到了我的前面,世事果真無常。」

  「先師為民為家,雖死其榮。」王承澤肅然道:「但在我心中,師傅一直都還在。」


  「唉,馬上就要到年關了。好好過個安生年吧,等你們安頓下來後,我再離開。」青華老道望著天上明月,寂寥道。

  除夕之夜,漫天煙花絢麗的綻放在范縣天空上,滿是火光將天幕照的一片絳紫。

  枯樹上映煙火開了滿枝火花,洗去傷痛塵事,大街小巷火紅燈籠亮起,天燈飄飛向著明月。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子丑之時,天地交感,清氣上浮,濁氣下沉,一歲始生,萬象更新。

  天地間氣機變換,正位順序,皆歸為軌。

  坎位萌生,天一鑲嵌,乾坤依理,子會布天平水。

  新歲正開,帝座巍峨華貴,居中,形移而心不動。抬揮權柄,劃宇量坤,涇分四維六合之氣,巡御星月,規序四時節氣變幻。

  各炁歸位,冰雪消退,離生於土,涌於水,火旺生發,落雨紛紛。

  芸州城中冰雪消融,滴答的水聲混著風吹鈴響,隨風入夜。

  陳北陌周身冰雪消融,他重新掌握了肉身,寒炁盡化丹天,遇陽沖坎,坐落大澤,他因禍而得福,修為暴漲,炁引上丹田,尾閭關,夾脊關,成了通靈五品的修行者了。

  除夕夜過,乃是一年中靈機法炁最盛之時,子會之位,北斗映輝,一陽初動,萬物未生,天成日月星辰四象。

  紫薇牽丑,子丑相會,萬物滋生,丑會當時,重濁下凝,水火山土石成之五行。

  而這個時機是最適合開闢法境,突破瓶頸的天時,天地交合,寅從丑位,百靈融會,萬物衍生,天地人三才定位,氣連一脈,可乘利之。

  陳北陌緩緩睜開雙目,天地一新,離火溫陽重調坎離。

  但他目光下移時,卻看到了沈寶娘匍匐於地,雙手撐與台齊,滿眼希望的看著自己。

  陳北陌心頭一顫,下了台來,伸手一扶,只有死氣橫生。

  他驚聲喚道:「姨娘!」

  冰雕融解,她的身軀倒下,躺在了陳北陌的懷中,仍舊維持著那個姿態,雙目中希冀的望著自己。

  她用自己的死,換來了陳北陌的生,這非是定數,而是命數。

  服下渡厄靈丹的她原本可以從容離去,哪怕大雪寒時最後一個走出城,還是能活。

  但沈寶娘毫不猶豫的把最後一點希望送給了他,她希望王家傳承幾百代的秘訣能夠存世,也希望自己那個從懵懂可愛到一方人物的侄兒能夠繼續活著。

  陳北陌抱起她的身軀,雙目淚下,他從不是一個矜持冷漠的人,他有情有義,因為他是人。

  仙,也是人啊。

  修仙,不就是要成為一個肆意無拘,隨心所欲,自在逍遙的人嗎?

  他抱著姨娘的屍體,走過長街,所過之處冰雪盡融,化成潺潺流水拱衛道路兩側,不散不流。

  滿城風雪送葬,與她一同逝去。

  城外,那半畝山田上,陳北陌拿起鐵鍬一鏟鏟挖著土,在師父的墳旁又起一冢,他從城裡運來了一口漆黑長棺,把姨娘放進了棺中,把她送出生機的雙手交在身前。

  然後輕輕撫過她的雙目,安息而去。

  陳北陌最後看了一眼她,仍舊如此美麗,將她閉上雙目的笑臉映在腦海里,她睡了。

  「砰~」

  棺蓋合攏,長風起時,鈴響山野,塵土飛揚,埋葬了一個夢中女子。

  陳北陌在墳前燒了許多的紙,把頭低下,低進泥土裡。

  從他掌閣時起,姨娘就一直比他矮,直到現在他把頭磕到地上還是比他矮。

  陳北陌坐在火堆前,想起了幼時自己曾說長大以後要給姨娘掙好多好多錢。

  現在,他看著火焰燃燒,給了姨娘好多好多錢。

  他在墳前坐了一夜,墳頭懸掛的風鈴響了一夜,師父的墓旁是姨娘的墓,就如曾經姨娘在左,師父在右,他在座下,一同講著話。

  天光亮時,火紙燒盡,風鈴歇聲,陳北陌站起身來,淚已干。

  他轉過身去,孤身一人重走來時路。

  (本章完)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