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喬恩·柏圖斯
喬恩睜開眼睛,麻木的大腦逐漸清醒。
就像一場在寒冷的夜裡造訪的噩夢,斑駁陰暗的大理石穹頂擠進視野,狹小潮濕的隔間令人窒息。夜風從鏤空的窗子裡吹過,呼嘯之餘偶爾能聽到遙遠的悲鳴。
「呃......這是哪?」
潛藏於腦海深處的記憶浮上水面,問題在出口的瞬間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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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瑞亞世界、陰影維度、施特拉德高塔......」他驚詫地喃喃自語道。
回憶起來的淨是些難以理解的事物。
他在扎人的草蓆上費力起身,四肢百骸痛得宛如死而復生。
掀開單薄的麻衣,陌生而單薄的四肢各處都遍布著傷痕,或青或腫。
喬恩艱難地挪到窗邊,向塔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無日無月的混沌天穹,應該是陸地的位置只有無盡的虛無。無數荒蕪的島嶼漂浮在虛空中,搭載著苟延殘喘的文明余火,它們是大地的殘骸。
這裡是陰影維度,現世之外的破碎位面。
「......」
作為現代人,喬恩早已習慣了晴空下的高樓廣廈。
儘管心裡已經有了準備,親眼目睹到這夢魘般的世界,他還是被震撼得一時失神。
「我穿越成了這座塔里的一名僕從?」喬恩端詳著自己生著厚繭的雙手。
記憶里,原主本是邊緣小國的一介平民。
那裡位於「現世維度」,與此方的黑暗世界不同,還是有正常的日月和晝夜循環的。
喬恩·柏圖斯生於八犁世家,此生前十六年都和耕牛為伴,除家人之外印象最深的只有隔壁村那個綁著馬尾辮的金髮少女。日子雖然清貧,卻也怡然自得。
直到戰火染指邊境的那一天。
幾個月前,維涅德人的鐵騎從終北苔原南下,寧靜的生活頃刻破碎於刀與火之間。
村子陷落、父母被殺。造化弄人,白駒過隙間便是家破人亡。
而後,在絕望的迷惘中,他被賣到了這座破碎維度的法師高塔內充當僕役,服務於赫爾辛斯大師。
「咚咚咚!」
正捋著記憶,腐朽的木門被急促地敲響。
「柏圖斯,你在麼?!」房外傳來略帶稚嫩的少年聲,滿懷急切。
喬恩吃力地挪著身子打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紅髮少年面帶疲憊地站在外面。
「傑諾斯?」他下意識地喚起這個名字。
傑諾斯·薩列里。喬恩被賣進高塔後認識的、年紀相仿的僕從,和另一個少年一起在灰暗的日子裡報團取暖。
「柏圖斯,你沒事吧?」傑諾斯心有餘悸地望著遍體鱗傷的少年,「我聽說達西一夥昨晚來找你了......」
零散的記憶顯現,達西是這座高塔里一個身強體壯的僕從,常常帶著幾個小弟,仗著人多勢眾欺負別的僕從。
昨夜他們闖進喬恩狹小的居所,嘴上說著「借點銅幣花花」,喬恩不從便是一通暴打。
直至少年被打到奄奄一息,敲詐不成的幾人才趕忙溜走,留下喬恩獨自在淒冷的夜裡死去。
「原來如此......」喬恩這才明白自己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喬恩,你真的沒事麼?你看起來不太好......」
傑諾斯被少年顯露出來的眼神嚇了一跳。
「我沒事。」
「沒事......沒事就好。」傑諾斯還是有些疑慮,但忽然想起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一般抓住喬恩的手:「不好了,阿托姆他,他被大師抓住了!」
施特拉德高塔,宴會廳。
此處名為宴會廳,但由於赫爾辛斯大師從不交際,因此撤去了華麗的裝潢,擺上桌椅板凳充當起了僕從的食堂。
正值餐時,僕從們卻無一人敢落座。
眾人面面相覷下,披著華麗長袍、手執權杖的老者繞著跪地的孩子來回踱步。
年少的阿托姆低著頭,渾身顫抖。
「告訴我,孩子。你偷偷離開高塔,是要到哪裡去?」赫爾辛斯大師和藹地問道。
冰冷的蒼老指節撫摸上他的臉頰,阿托姆被突如其來的寒意激得打了個寒噤,更加激烈地戰慄起來。
「麻煩讓一下!」傑諾斯拉著喬恩姍姍來遲,低聲擠過圍觀的人群,「那個人是我們的朋友!」
喬恩有點茫然地隨傑諾斯越過充斥著汗臭和恐懼的人群,看到中心的一老一少後心猛地一沉。
「不......我......」阿托姆囁喏著,「我沒想逃......請您原諒......」
「沒想逃,那你在為什麼而道歉?」
老人的語調從始至終都慈祥得仿佛是阿托姆的爺爺。眼看沒法從害怕到失語的孩子口中得到答案,赫爾辛斯大師微微搖頭,然後拄著權杖轉身離去。
僕從們自覺地為大師讓開一條通道。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門廊深處,大師都沒再回頭看阿托姆一眼。
跪地的少年以為自己獲得了赦免,幾乎要流下淚來。
只是淚水還沒流下眼角,便被身體內部爆發的磅礴熱量蒸發。
「轟!」
阿托姆被無端自起的烈火吞沒。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喊叫響徹大廳,僕從們頃刻亂作一團。
「著、著火了!」
「快讓開!」
「別讓他碰到桌子!」
喬恩愕然地看著熊熊燃燒的人形,在驚慌的人群中被傑諾斯拉走。
「呃,救我——!!」
阿托姆掙扎著起身求助,但根本沒人敢接近他,只能徒勞地在空地上衝撞。
只消片刻之後,剛剛還活生生的一個少年便塌陷成了一地碎裂的灰燼。
喊叫聲和哭泣聲不絕於耳,喬恩愣愣地站在人群中,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那毫無疑問是咒法,此方世界占支配地位的超凡力量。
在赫爾辛斯大師的威能之下,像喬恩這樣的凡人,生命脆弱得與蠅蟲無異。
「原來是......這樣的世界啊。」喬恩輕聲自言自語。
回憶里的戰火和殺戮終究不是喬恩親眼所見。目睹往日一起勞作的少年就這麼隨意地死在咒法之下,喬恩這才有了一點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實感。
「阿托姆......阿托姆他......」傑諾斯早已抽抽搭搭地啜泣了起來。
「他死了。」喬恩冷靜地說。
「而且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都會死。」
傑諾斯怔住了,沒想通以前三個人里最纖細敏感、寡言少語的喬恩為何變得如此無情。他終究只是個十餘歲的孩子,沒能承受住壓力,崩潰地大哭起來:
「怎麼會這樣?!我不想死,我,我想回家——」
「已經沒有家了!」喬恩兀然叱喝。
他按住被嚇懵了的傑諾斯,眼中閃著決絕的光芒。
「已經沒有家了。」他重複道。
「那我們要去哪?那我們能去哪?」傑諾斯抽泣道。
「肅靜!」
上層傳來威嚴而不滿的喝止聲。眾人抬頭,身披黑袍的學徒們站在餐廳二樓,正蔑視著樓下的一片混亂。
「今天內把一樓打掃乾淨。僕從擅自離塔是死罪,希望你們牢記。」領頭的金髮青年淡淡地陳述道。
而後他便不做滯留,拂袖而去。圍繞著他的學徒們也都談笑著散開,仿佛剛剛只是觀賞了一場無足輕重的演出。
僕從們大多還沒反應過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學徒們離去,像一群無助的羔羊。
「......我們到上面去。」喬恩輕聲道,「向上爬,直到我們能昂首挺胸地活著。」
傑諾斯懵懵懂懂的,一時沒明白喬恩在說什麼。
然而喬恩的視線偏移,在騷動的人群中看見了三個較健碩的僕從。他們同樣穿著麻衣,氣色卻比喬恩這樣的孩子好出太多。
正是達西等人。
他們就是穿越的誘因麼?就因為他們,自己才從不說富足至少也算小康的現代生活淪落至此,食不果腹、生死由天?
走狗中的一人發現了喬恩,湊到為首那個黃髮的男人身邊道:
「達西老大,那小子沒死!」
達西聞言也投去視線,詫異道:「這都能活下來?這小子命倒是大。」
「老大,我們要不要......」另一人面露狠厲之色。
達西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昨晚那個只會在拳打腳踢下低聲求救的少年此時竟敢與他的視線相對,那對寶石般透明的褐色眸子深處閃爍著他看不懂的光芒。
達西咬咬牙,仍然道:「沒死正好,昨天沒把他家底掏出來,我正遺憾呢。」
剛想過去揪住喬恩好好跟他講講道理,達西卻愕然發現,僅僅一瞬間的轉移注意力,喬恩便消失在了僕從之中。只留下一個淚眼朦朧的紅髮少年在原地發愣。
「嘖,跑得倒是挺快。」達西面色陰沉下來,「今夜老時間,咱們再去給那小子點顏色看看。」
「不能繼續任人宰割,必須想辦法自保!」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東西在......」
他一路跑回自己狹小的房間,翻開草蓆,用瘦削的手指借著磚縫掀開地磚,一個粗糙的布袋藏在那半塊地磚之下。
喬恩解開布袋的麻繩,將其中的銅幣盡數傾倒在手掌心中。
「一、二......十八個銅席勒。」
高塔雖然視侍從為奴隸,但還是允許侍從們額外勞作以掙取報酬的。
這幾個月里,原主努力承擔了同齡人兩倍的勞作,又省吃儉用,才從口糧中摳出了十八個銅席勒。
就因為這十八個銅幣,原本的喬恩·柏圖斯死在了達西等人的暴行之下。
喬恩握緊了錢幣,汗津津的指節因發力而泛白:「感謝你了,我會帶著你的份一直活下去的。」
片刻後,高塔底層。
上行樓梯之後的陰影里,一個懶散的男人正用腳搭在桌子上打盹。
這裡是赫爾辛斯大師為了保證高塔的基本運轉而建立的售貨點,出售一些現世維度的食物或武器。男人便是這座塔里唯一的商人。
平日裡造訪此處的只有學徒,而此時正是學徒修習的時候。
但男人今天卻迎來了一個僕從。
「僕從來幹什麼?你有錢買東西嗎?抓緊滾蛋!」男人懶散地調整了下躺姿,驅趕蚊蟲般地揮手,想要趕走面前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
幾枚銅席勒叮噹落在櫃檯上。
男人原地彈射,雙手撐在台上嚴肅道:「要點什麼?」
「武器。」褐色眼眸的少年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