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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惡人軍

  長安,下了一整天的雨絲毫不減勢頭,深夜嘩啦如注。

  這樣的雨夜不適合做事,仕民早已進入夢鄉。永嘉里四面的圍牆外忽然有些騷動,甲片碰撞的咔咔聲蓋過了淅瀝瀝的雨聲,黑暗中打算伺機盜竊的扒手聽到,連滾帶爬地跑回家中。

  街道上的人群頂著大雨開進英武軍營地,有的搬運著工具,有的抬著墨水。

  嗒嗒嗒。

  細碎的腳步聲突然變得急促。

  戴著斗笠身披蓑衣的虞部郎中任郭、員外郎皇甫益並轡而行,各自握著一大把錐針,身後兩位虞部主事帶著一群亦步亦趨的小吏、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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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下……」

  到了轅門口,虞部郎中任郭舉起手,轉過身來看著吏、匠們:「聖人將這件事交給大司空,大司空選來選去,託付任某。各位都是我虞司的精工巧匠,量衡尺度、觀察測算、雕刻鑿圖……莫不心閒手敏。一會扎青施黥,既要細緻清准,亦須動作麻利,天亮收工。」

  「干好了,某便謁見大司空,請他向聖人為各位請賞。」

  「否則,就去司農、太僕寺丈田養馬吧!」

  他一氣訓完話,扶額:「——哦,某卻是忘了。刑部照會大司空,上諭還要求剃了這幫武人的鬍鬚、頭髮,處以肉刑之外的極辱,然後發配畿內八水疏通河渠,以徭役磨其凶性。」

  「唯!」小吏、匠人們齊聲應命。

  英武軍營地點將台下,已臨時支起十餘頂木檐,供匠、吏避雨作業。火把林立,大隊軍卒從各個轅門開進——甫一入內便架設拒馬,掏出弓弩站在後面,嚴陣以待。

  營地中間烏泱泱地跪著一大片被反綁雙手、拴足鏈的壯漢,這些人就是俘虜的兩千邠軍了。此時跪在雨中,有的沉默,有的左顧右盼,有的哭泣。更多人雙眼血紅,牙關反覆呲呲,凶相畢露。

  「哼哼,俺是英武軍左廂指揮使王從訓!」

  王從訓猛地挺身站起,嘻嘻笑道:「是這的頭,最大的武官。依著俺,肯定宰了你們,以絕後患。可聖人心善,罵了俺。」

  「俺給各位背背聖人的原話。」說到這,他頓了頓,興奮地搓了搓手,眼珠子往上一翻,回憶道:「有沒有被強行拉丁而逃脫不得呢?」

  「有沒有不想吃肉卻被逼下咽的呢?」

  「有沒有不願意打仗造反,卻被裹挾著攻殺天子的呢?」

  「有沒有渴望屯田勞作自贖的呢。」

  「如果有,聖人願意給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讓你們去郊外服徭役。」

  俘虜們聞言,情緒緩和,開始與同袍議論。

  大夥年前搶了一波聖人,又在鳳翔快活了那麼久,平日裡目不斜視的貴人在他們這些大老粗腳下磕頭如搗蒜,妻女被日夜撻伐,弄得半死不活。膩了還可以與別人交換,不開心就片了頭顱,滋味鮮美的還能煮了開葷。

  鳳翔州縣,上到府邸下到草廬,想燒就燒,要拿便拿,看誰不爽就砍,就連萬民敬仰的天子,過年的時候不也照樣在長安城下隨意射箭奚落麼。結果現在,聖人不還是捏著鼻子讓大夥「自贖」?

  聽著嗡嗡翁的討論,王從訓一陣莫名煩躁,喝問道:「有嗎?站出來!」

  邠軍們你看我,我看你。

  死罪免了!沉默的氛圍之中,這個令所有人驚喜欲狂的消息通過彼此的眼神在傳遞。

  屯田?屯個鳥田!

  只要出了京城,去留怎樣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姓王的,俺是被逼的,俺願屯田。」有軍士站起來,嘿嘿笑道。

  「俺也一樣。」

  「俺是被捉的良人丁,不想打仗,俺自贖。」

  「……」

  「好!」王從訓雙手一拍大腿,高聲道:「先靜一靜,但是免罪服徭役有個但是。」

  才吭聲,精神放鬆下來的邠寧軍士便三三兩兩接過話茬。

  「這廝聒噪得緊,何不一口氣說完?」

  「說吧,說吧。」

  「姓王的恁年輕就當指揮使,豈不是俺也行。」

  「娘的找打是不是?」親兵十將姜滔抄起弓,瞄準欲射。


  王從訓抬手攔住親兵,輕輕坐了下來,沙啞道:「但前提是扎青施黥、剃髮刮須,然後編為一都便於管制,軍號就叫惡人軍。現在還願意屯田的,站出來。」

  話音落地,雨夜中響起一片鼓譟。

  圍觀的英武軍議論紛紛,感到很驚訝。鬚髮全剃了,這是要弄成白虎軍?太羞辱了!不過拿來對付邠軍也算網開一面吧。可場中的俘虜就反應激烈了,大聲叫罵,更有的站起來沖王從訓呲牙,只有那些一直沉默不語的寥寥四五百軍士起身走到一邊,低頭認罪受罰。

  「上箭,維持秩序,不從者皆死。」王從訓直接命令英武軍開刀彈壓。

  「要俺當禿驢?去你娘的!」

  「狗操聖人,老子真想掐死李氏小兒。」

  「今日如此羞辱我等,明日就能刀斧加身。」

  「這世道誰不吃人,誰不搶劫,誰不姦淫,又豈我曹?與其坐而受辱,何不殊死一搏!」

  王從訓拍著手哈哈笑道:「都是冥頑不靈無可救藥之輩,這下就是觀音菩薩也無話可說了。」

  「射!」軍官們一揮旗,蝗蟲箭雨從四面八方拋射進俘虜群中,沒披甲的他們頓時如麥子一般被成片收割。不少人連聲音都沒發出,就身中數箭倒地。

  「刺!」全副武裝的步兵踏著整齊的步伐持槊擊出,鮮血飆射一地,匯進雨水成溪流。

  幾乎只是半炷香,1487名邠軍就在弓箭和刀槍的強力撲殺下全員伏地。看著鋪滿校場的屍首和還在蠕動抽搐的殘破肢體,王從訓讓親兵上去檢查,還在喘氣的,也不管求饒還是叫罵,一概補刀。

  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血氣,坐在木檐下幹活的匠、吏們直覺渾身發冷,對聖人的性格有了新的評價。

  「善!」

  「威武男兒!」

  如此高效利落的刑殺,王從訓對兒郎們的表現非常滿意。他跳下點兵平台,走到整齊列隊的將士中間,重重拍打他們的肩膀,宣布賞賜。

  虞部郎中任郭、員外郎皇甫益面面相覷,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王式捕殺銀刀軍的故事。

  徐州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牙軍恣意驕橫,朱門販夫無不深受其害。朝廷以李愬之兄李聽鎮武寧軍,聽部聞徐軍惡名——喜歡生啖人肉,不讓聽赴任。

  咸通三年,銀刀軍再次作亂,節度使溫璋率文武百官出逃。書生王式毛遂自薦,領兵討伐。至鎮,盡殺銀刀軍數千人及其家眷,於是徐軍不復殘暴。

  「快些!」回過神來,任、皇甫二虞部催促手動作麻利點。

  四五百個人,可別折騰到了天亮!

  ——景福元年五月初一夜,誅殺邠師頑固者千人。余者487人扎青刺面去鬚髮,編為一都,號惡人軍,配郊外勞役,苦之,以磨其氣。

  中唐以來,武人傲慢日益,其破壞性是不區分階級的。農者兼其田,商賈掠其貨物。胡人屠其部落,美女殺其夫,奪而淫之。天子,一言不合亦能拔刀。官將動輒被架空,武人挾威邀賞求榮,自專命令,不從即死。然則節度使之財富有限,而軍人之欲望無限。今日賞五絹,明日賞十絹,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牙內,武士又躁矣。天下數十節鎮,善終者寥寥。從中央到地方,從天子到節度使,從官吏到百姓,國家機器的各個層面都為武夫服務。農商生產被嚴重破壞,賦稅負擔額外加深,平民安全無法得到保障,社會急劇動盪,秩序迅速瓦解。

  ————《唐朝興衰史反思》

  武士自下而上層層訓政,這是五代十國亂象的根本原因,也是梁唐晉漢周列聖諸王都是武士出身的無奈。得民心者得天下在這一時期失效,收買武士至多者才能得天下。軍人趨利,遂有朱溫、朱友珪、李存勖、李從厚、李從珂、劉承祐等人的血教。誰為武夫許下承諾,誰就被擁戴,誰被武夫疏遠,誰就不得好死。皇甫暉一介無賴卻能挑動黃河反,使十年三帝晏駕,底層原因令後人深思。

  ————《石渠閣讀書論》

  「江淮河濟,東西兩千里掃矣。」這麼多的驕橫武夫,對中華民族造成了長達百年的災難。這讓人困惑,他們是當兵之後變壞的,還是當兵之前就不是善信?若當兵前就是賊胚,那就要研究賊胚是怎麼進入軍隊的。如果是當兵之後學壞的,就得想想軍人的身份為什麼會讓一個好人變成惡魔。

  ————《沉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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