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壯士十年歸
景福元年四月二十三,紅日高照,英武軍大隊步兵主力已過漆水河。
王從訓先走的,他押送著兩千邠人俘虜取道岐山東返。
供軍使徐彥若在這督運後勤,匯集在此的糧草、民夫、財貨數量龐大,既要班師,不能不分兵保護,以免哪裡突然殺出一群餓昏頭的亂軍。
上宸軍也於二十四日返回了。
先鋒斬擊使李彥真領著兩千馬步軍沿漆水河太和關一段掃蕩,摟了不少猖狂的土匪,順手殺了數十頭大蟲——長期兵亂導致這一片虎患惡化,許多村莊在百姓逃空後,被大蟲群占據。
大軍過路,甚至還有老虎蹲在山坡上遠遠觀察,惹得李彥真大怒,派遣刀斧手上山圍捕。
聖人沒空管他們。
撤軍雍縣後,聖人領龍捷騎士5500人、侍衛親軍義從都1123人、衛尉480人會師李嗣周部耀武軍6341人,之後折道西南,向鳳翔另一重鎮——虢城輕裝挺進。
虢城離陳倉非常近,素來是鳳翔門戶屏障,後世朱溫入關中與李茂貞爭奪天子控制權,便在此大戰。聖人來這的動機也很單純——在岐人面前多露臉,刷刷存在感。
另外則是虢城只有岐鎮牙將李繼密帶著千餘衙軍駐守。
他也是李茂貞諸假子之一,李茂貞從麻城逃出來後廣召舊部討伐繼侃逆子,他對父帥未來持沮喪態度,就沒去。
如今的鳳翔,真節度李茂貞被朝廷削了職位,篡位留後李繼侃為部下所殺,牙將韓行恭自稱留後,企圖號令諸軍,卻不能服眾,而且這廝很久沒消息了,生死不知。
各路軍頭自行其是。
李繼密躲在虢城好幾個月了,恐懼不可終日。擔心父帥翻身,找他問罪。又怕王行瑜來攻,殺他泄憤。但相比之下他更畏兵變。不信任的兵馬都被他找藉口陸續趕出了城,虢縣內就留下了千餘衙軍——大多數是當年跟李茂貞一起來關中防秋的成德軍士。
聖人親征鳳翔的風聲傳來後,李繼密更是害怕得要死,每夜換一個隱秘旮旯睡覺。
義兄李繼侃前車之鑑,敢不鑒乎。
四月二十五日,聖人率龍捷軍、耀武軍、侍衛親軍義從都等萬餘人抵達。李繼密在城外築了幾座寨子,用以屯駐外軍,各有兵幾十、幾百不等。
看到有大軍來,不等看清楚是誰,這些寨子就鼓譟求降。修在城東懸崖上的馬盤寨由於第一個看到敵軍,率先開馬盤寨門。衙內馬軍十將桑行實、田智容等人急趨下山,大喊「吾該死」。
一百馬軍、三百州兵亦解下甲冑,呈縱隊奔跑至龍捷軍陣前乖乖繳械列隊。
「戎男敏識時務,無罪。」聖人這話聲音不小,諸將不禁鬨笑,侍衛親軍義從都——都虞侯曹哲拔刀大喝:「此輩賊子,反覆無常,乃貳三人,請為聖人斬之!」
李曄不禁看了眼這個土豪子弟——很好,有幾分心思。
「聖人!」桑行實、田智容聞言大懼,急呼陛下。身軀隨即呈大字形完全伏趴在泥濘上,只高高撅起屁股。
「哈哈哈!」眾人徹底爆笑,不可一世的岐人就這?
在長安城下飛鷹遛馬的氣勢到哪去了?
「李繼密呢?」聖人揮手打斷嘲諷,詢問桑行實。
「稟陛下,那賊子畏懼天威,在城裡躲著。罪臣請為陛下驅使,攻虢城。」桑行實氣憤答道。
「城外還有幾座軍寨?」聖人又問道。
田智容搶先答道:「還有褒功、黑水、箱子、菩薩、武侯、小水溝六座軍寨,合馬盤寨,有兵一千三百餘人。都是支州鎮兵,對朝廷忠心耿耿,卻被李茂貞拽上不歸路。」
「去招降吧。」聖人想了想,不容置疑道:「願為民者聽其自便。余者並為一都,你和桑行實任正副都指揮使,改日隨我去長安。」
這……兩人不約而同地猶豫了。
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去了京城從此看皇帝臉色過日子,身不由己啊。
見兩人沒反應,已看出其是什麼貨色的聖人拍打著他倆低垂的腦袋:「聽到了麼?」
桑行實吃痛,瞧著圍觀軍校目露凶光,果斷道:「小、小臣遵旨。」
「俺也是!」田智容悚然叩首。
「滾吧!」見聖人越過兩人觀察起死寂的虢城,劉仙緣罵了聲。
兩人連滾帶爬狼狽離開,跑去招降剩下的幾座軍寨。
聖人看了一會,城頭卻毫無聲息。李繼密竟然連露面的勇氣都無,膽小到這個地步,簡直就是土撥鼠。
「叫李繼密出城。」看了眼人群中的沒藏乞祺,聖人指定道。
「喏!」
小校沒藏乞祺從散騎常侍李導手中接過告書插在箭頭上,然後招來十幾個同部落的騎士衝到城下百步內,朝著樓上射書,同時喊道:「聖人弔民伐罪,不涉無辜。王者六師,不殺小人。今勒兵而來,但詔鎮將李繼密出迎,如不從,打破虢城,雞犬不留!」
「打破虢城,雞犬不留!」萬餘步騎凌亂地附和大叫。
城樓上的李繼密只覺腦瓜嗡嗡,他本來打算獻上一些糧食、財貨、武器,滿足昏君淫慾,以求平安。結果城外田、桑兩個十將望風而降,還厚顏無恥勸降其他六座軍寨。
撅著屁股趴在聖人腳下的樣子令人作嘔……
「都頭,第二箭了!」有牙軍走上來,捉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到底怎麼想的?射完第三箭再不吭聲,聖人就要攻城了。如今虢城僅有我等一千一百餘將士,何得守!」
哐啷一聲,又有武夫抽刀一亮,陰森森道:「切莫自誤誤人。」
「幹甚麼?」李繼密翹著二郎腿坐在那,翻了個白眼,幽怨道:「我又沒說不降。呼之即來,讓朝廷小瞧了俺們,還想賣個好價錢嗎。」
等到第三書射完,虢城箭落而門開。
李繼密換上一身白衣素服,攜衙內諸將及幕府隨員三十餘正跪在門下。
1174名牙軍呈七列縱隊跑步而出。
武夫們卸下兜鍪重甲放在腳邊,隨後一個一個走出,將刀、弓、槊等武器分類整齊擺放好。
「整理隊伍。」軍官們喊道。
軍士們左看右看對齊,前後保持著一尺間距,隨後面向王師低下頭。
聖人笑了。
真是訓練有素啊。
「韓建、王行瑜、李茂貞稱兵犯闕,盜我軍政,迫散百姓。」聖人也不著急進城,反而策馬來到李繼密等人面前,說道:「九世之讎,猶可報也,所以我修兵甲,治財政,討三賊臣。已戮韓建三族,懸首國門,日前再敗行瑜部眾五千人。今問罪岐鎮,踏破賊門,必有所誅。」
「聖人!」
李繼密砰砰磕頭,哭嚎道:「繼密無罪,勒馬長安,脅迫乘輿,皆逆賊李茂貞、李繼鵬、李繼侃及幕府、衙軍所為。請移兵問大震關,斬李茂貞,繼密願束身入朝。」
「是嗎?」聖人明擺著不相信,一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他。
李繼密心裡發毛,感受周圍密密麻麻的目光,堅定道:「確實是這樣!」
終於,聖人手拍著馬背,哈哈笑道:「你既是李逆假子,在鎮內位高權重,那想必清楚是哪些人策劃了年前的犯闕吧?」
好毒的心術!李繼密已猜到聖人想幹什麼。
這是要大夥自相殘殺,瓦解這一千餘人的凝聚意志……
果然,聖人一揮手:「去吧!把賊人甄別抓出來,由你親自監斬,能不能行?」
「能。」李繼密心如死灰,顫聲答道。
這一波殺下去,眾人離心離德,被帶去長安還想聚在一起做點什麼嗎。包括自己在內,都別想回鳳翔了,只能跟著聖人一條道走到黑……
沒辦法了。
死道友不死貧道。
李繼密一狠心,站起來往回走,與諸衙將、幕府隨員開始商量。龍捷軍的騎士們坐在馬上,騷動不已,盯著他們,仿佛隨時會衝殺上來。
可這樣的死亡名單怎麼討論得出來呢。
「我去死?」一衙將不可置信,伸手就要拔刀自衛。
噗!
幾名士兵一擁而上:「對不住了康……衙內,去見閻羅王!」
亂刀揮舞,這人被剁成了一灘稀碎肉泥。
其他幕府隨員、牙將神色驚惶。
有人沖聖人下跪告饒,有人轉身想要逃走。不意軍中有人暴起,一頭將其撞倒,喝道:「你們不死,要誰去死?難道我們這些卑微匹夫去死嗎!」
龍捷軍騎卒紛紛拍馬上前彈壓,沒藏乞祺安撫道:「毋動,動則射殺。」
「去見閻羅王!」一名牙軍啐出一口痰來,撿起刀沖向李繼密等人。
將校們赤手空拳與之搏鬥,幕府文職四處奔跑,他們的喉嚨發出刺耳的尖號,他們的臉上寫滿驚恐,只是……有用?沒過多久,七十餘名軍將、文職就被狂躁的軍士們打跪在地上。
李繼密痛苦地緊緊閉上眼睛,無力一揮手。
「斬!」軍士們手起刀落,頓時流血成溪,個個頭顱飛天。
「當日岐人數萬大軍威逼光化門,難道就只有這幾十個人造反嗎。」聖人質問道。岐軍在樓下朝他射箭,叫囂著要搶了皇帝妃嬪的嬉笑嘴臉,他可是永生難忘。
「聖人……」李繼密拜倒在地,哭喊道:「將士們奉命行事,無罪啊。」
「十戶之家,必有忠信。一火之軍,必有歹徒。」聖人面不改色。
這番話簡直就像炸雷在李繼密耳邊轟鳴。
但聖人顯然還要讓他繼續難受,口吻平靜卻語出驚人:「去吧,與軍士們商量,一火兵十個人里,找出那個奸賊斬了,清除害群之馬。」
「遵命……」李繼密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千餘降軍迅速同室操戈,112名武夫們陸續被推出隊伍。
「斬。」李繼密表情木然地下令。
此番不戰而降,也不知道選擇是否正確,聖人的手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既在軍中立了威,自己的部眾也亂了,以後軍士們只會互相仇恨猜忌,聖人想整編拿捏也是易如反掌。
最可恨的是,承受武夫們怒火的是自己,以後去了長安日子怎麼過?
愁楚間,聖人撂下話來:「去沙苑監養馬。」
至於虢縣這座孤城,他不打算布防——大敵防不了,小敵不用防。現在他還無力控制這一帶,至于田智容、桑行實、李繼密等軍將還剩下的2600降兵,得立即整編。
另外,侍衛親軍義從都十將也就是那個乾縣豪族曹維的部眾太弱小,兩百家族子弟固然能一定軍事素養,收進來的七百多農民就是純農民了。除了強健,完全不懂行軍打仗,也急需調整。
略一思索,李曄做出初步安排。
「我欲置從直軍一部,兵額暫定四千人。龍捷軍左右廂各抽三百騎士,英武軍左右廂各抽兩百步兵,這就是步、騎1000人。投降的900岐鎮牙軍、1700支州鎮兵盡數納入該都。耀武軍、衛尉再各出200人補充。如此,編成從直軍步、騎4000人。」
「曹維?」聖人叫道。
「小臣在。」
「侍衛親軍義從都出五十名勇士,都要你的家族子弟,充為隊、火軍官。」聖人吩咐道。這些弓馬嫻熟、軍事素養優秀的將門子弟不可不用,二則他現在缺人。
至於中層軍官,李曄也早就想好了。
「英武軍牙將殷守之任從直軍左廂都指揮使,龍捷軍列校沒藏乞祺為副都指揮使。羽林中郎將陳權任右廂都指揮,虎賁中郎將裴滻副之。陳希甄任都虞侯,細封碩里賀任游奕使。」
都是之前立過功的軍校,或者跟在身邊的衛尉,他的印象還不錯。
這樣做雖然潦草,但暫時沒其他辦法,慢慢觀察吧。合適就當下去,尸位素餐就撤了。反正以後還要打仗,會有越來越多合適的好苗子湧現。
「敬受命。」殷守之等四人出列大聲應道。
由於小王不在身邊,缺乏安全感的聖人沒在虢城多做停留。二十六、二十七兩天,他在虢城轉了轉,召見了十餘家小地主。聊了些日常,給跑來見識聖人的老百姓賜予了若干財貨、糧食、鹽——跟聖人有飯吃,跟李茂貞那些賊人混,餓死吧。
二十八日,聖人東渡漆水河,還長安。詔散騎常侍韓射寫下告示,張榜宣布勝利。
因正是春耕,一路嚴禁軍士竄集鎮,踐踏農田。言既出,威令赫然,無敢犯者。山中民得知岐、邠之賊受創,載歌載舞,競先回家。百姓見村落無抄暴之患,心悅之,復故業。
接近一月的西巡至此圓滿結束,疲憊的聖人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長安。太宗保佑,沒出高粱河、土木堡那樣的事故。太尉杜讓能、門下劉崇望、尚書李溪率文武百僚出城十里迎接,群臣稱賀。
最讓聖人驚喜的是西川的消息。
太尉在路上告訴他,蜀中掀起了新一輪亂鬥。
得不到朝廷認證的王建惱怒之下出動大軍侵略各州,試圖武統三川,引起了各地強烈反彈——龍劍軍楊守貞、興元軍楊守亮、綿州刺史楊守厚、威戎軍楊晟、武定軍楊守忠、感義軍滿存決定聯起手來對付他。
東川節度使顧彥暉去年被王建暗算,差點丟命,見狀也與外宅郎合流,揚言攻陷成都府,活捉賊王八。加入陣營的還有畏懼王建統一巴蜀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的金、商、均州都防禦使馮行襲。
峽夔安撫制置觀察使嚴斐更是喜不自勝。
他是韋昭度入蜀時任命的助手,如今韋昭度罷相,朝廷沒召他回去,他也磨刀霍霍準備有所作為。
嘉州刺史(四川樂山市)餘子復也在王建眼皮底下打出「反旗」。
八節度兩刺史,同拒成都。
可以預見,王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