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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

  「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

  太液池邊,聖人負手而立,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長嘆一聲。英武軍左廂指揮使王從訓、龍捷騎士兵馬使劉仙緣等新銳將領站在身後,默默聽著聖人對他們的告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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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招募的三萬四千餘勇士非常難得。

  難得在何處?

  蓋因隨著朝廷威望日趨不振,諸侯兼併難制,中官們以後很難再派人去關東招兵。

  如何讓英武、龍捷、保國、佑聖、龍虎、內直六軍不被神策軍累年積習陋俗所染,墮落成新一批「長安俠少」,是近日聖人與南衙北司諸公諸使苦思的難題。

  兵部上策:效仿河北藩鎮在軍士臉上刺字,但作亂,戮家人。

  中官宣徽使景務修言:深築營地,嚴禁新軍外出,無使與市場接近。

  西門重遂下令:凡六軍新人,不許在人少的地方說話,厲行宵禁,入夜就熄火睡覺。

  ……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都是歷年來藩鎮們用過的比較有成效的帶兵之法,比如西門重遂的這個政策,就取材於安祿山、史思明、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等人。

  安史之賊軍,太陽下山就得回營,入夜必須熄火睡覺。某個風雪夜,安祿山突擊檢查一軍營,時北風呼嘯,營寨萬籟俱寂。安祿山幾以營中無人,大怒,乃下令擊鼓點兵。鼓聲作而武人自氈篷魚貫走出,人皆一言不發。祿山按冊索名,令斬不應之人,呼畢,竟一個不少。

  可謂強兵?

  吳少誠父子之主蔡州,軍人不許趕集,不許喝酒,不許聚眾講話,過著日出而操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人稱蔡軍「木頭」。小殷水之戰,德宗以夏綏節度使韓全義統十七道兵進討吳少誠。

  諸道兵數次沖陣,蔡軍死傷頗多而軍無鼓譟,神色木訥,僵若死屍,巍然不動如泰山。

  及至少誠反攻,騾騎爭先,蔡軍號號似狼。

  諸道兵望之震怖譁然,紛紛退卻,軍官殺不能制,王師遂敗績。

  到了憲宗討淮西,李愬、李光顏這些猛人仍有心理陰影,數十萬大軍只敢僵持。

  蔡軍可怕嗎?

  大佬們的方法就擺在那,就看能不能對自己人夠狠。

  而晚唐五代這會,搞什麼軍事民主,對武夫一味施恩討好,壓根沒用。如許多狗血小說里上來就給武夫搞什麼學校掃盲、子女學校、分田地,就指望著武夫納頭效死拼命,不可能。

  這是個極其畸形野獸的暴力社會,武人的腦袋就有問題,反常理。

  如果對武夫好就有用,那魏博、河東、幽州、橫海、各鎮的大帥們堪稱舔狗,把匹夫們當祖宗供著,然後呢?善終者十不有一?幾十個節度使在地府交流各自是怎麼被花式弄死的?

  太容易得來的東西誰會珍惜!

  當然,在李曄看來,武夫們給你賣命,你對他們好點也是應該的。但是這年頭要想軍隊能打還基本可控,還得如朱全忠、楊行密、李克用那般,以更加殘酷打壓暴力的管理基礎上,再對武夫們有限度的好。

  便是以對武夫寬厚仁慈出名的中興名臣郭子儀,也是個不為人知的活埋專家。打河東一口氣活埋七千騎卒,對,就是白起那樣,人還是活的,現場挖坑就埋。執掌朔方軍期間,聽說有人要作亂,立刻上門圍殺。

  這就是大唐「特色」。

  自穿越過來,李曄的心態也是在一次次亂象中逐漸發生變化。

  辱罵大宋,質疑大宋,理解大宋……早晚有一天,少不得還要成為大宋、超越大宋。

  因此,對於南衙北司關於新軍制度的規定,他並未參言。

  大體方略就這樣了:在殘酷打壓暴力的基礎上再對新軍有限度的好。走朱全忠、楊行密、李克用的路,讓他們無路可走。

  除此以外,考慮到威信,李曄還決定今後不定時的多到軍營閱兵,再輔以其他方法逐漸增強軍隊對朝廷和天子的向心力。如今風雨飄搖,西門重遂和中官也不會多反對,因為這些新軍名義上是為天子效力,這是中官們控制軍隊的理論基礎之一。

  天子在軍中有了一定威信,武人對天子有了敬畏,有利於宦官更好的控制禁軍。

  不過,這也會讓宦官們感受到壓力。

  蓋因如果天子在軍中的影響力蓋過了宦官,那敏感的宦官就會擔心失去軍隊,害怕被他們長期控制、虐待的天子伺機報復。


  所以可以預見的是,西門重遂之輩還會繼續加強對新軍的控制。

  這是一個合則兩利斗則兩傷的長期角力。

  慢慢來吧。

  他才二十來歲的年齡。

  好好保重說不定還能和柴榮、趙大談談怎麼降服武夫呢。

  「你們且去吧。」收斂心神,李曄擺手道。

  「謹喏。」將領們依次徐徐告退。

  王從訓也轉身跟著眾人離去,卻被趙氏拉住袖子,道:「你留下,聖人有話給你說。」

  等人走完,聖人沿著麟德殿的方向漫步而去,兩人尾綴而行。

  「從訓,知道漢昭烈皇帝麼?」

  王從訓疑惑不解,不明白聖人為什麼突然問起他這個,想想道:「略有所知。姓劉,諱備,漢宗室後也。以貧賤致於萬乘,據巴蜀而抗中原,實真主也。」

  「好。」李曄倒是意外了,繼續循循善誘道:「那你認為他憑什麼以貧賤致於萬乘?」

  王從訓不假思索:「先主性弘毅寬厚,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臣事天威軍時聽幕府說過,以此勸諫大帥少殺戮……」

  說到這,他頓住了,揣摩起聖人的用意。

  聖人也停下腳步,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嚴肅的說道:「先主因之以成王業,而他的大將桓侯張飛因暴而無恩,死於小人之手。那日我來英武軍檢閱,看你對親兵動輒撻伐,威脅殺戮。須知,殺人者人恆殺之。一味殺戮是沒用的,要比殺人兇狠,秦宗權百倍於你,今安在?」

  王從訓臉色一下變得僵硬,黑著臉道:「這些賊胚,不殺何以制之!」

  「你當初也是賊胚。」聖人話鋒一轉,冷聲道:「當日若非劉公及時趕到平亂,你現在能站在這裡嗎?」

  「我、我……」王從訓頓時滿臉通紅。

  「我給你說這些,不是要揭你的老底羞辱你。」李曄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柔聲道:「只是你的性子,真該收一收。若有不測,我失一手足,固然痛苦難當。你的新婚妻子又怎麼辦呢,等著被人擄來賣去,最後下落不明嗎?你現在有家室,不是以前孑然一身,死了就死了。」

  「要為其他人考慮……」

  說著說著,聖人居然也哽咽了,低聲道:「而且,我這一家人也還指望著你保護。」

  「臣、臣,陛下——」王從訓一下手足無措了,拉也不是,勸也不是。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情緒與責任——是從未有過的被信任、被託付的……

  「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聖人以袖掩面哭著去了。

  趙氏呆了,聖人現在這麼收放自如嗎。

  瞧著王從訓呆滯的表情,不禁感慨: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王將軍,願自審之。」告誡了一句,便也追著聖人揚長而去。

  ……

  回到蓬萊殿,李曄擦了擦臉,照例讀起奏章。

  「臣司農卿群陳言,春耕在望而農人缺谷種、牛馬、耒耜,請開上林、太倉、兩都諸園苑、四面庫,貸農業種具所匱。經年之亂,入關流氓其甚巨,並無耕作之地。京畿內二十二縣,千里沃土,河水貫穿。累遭兵禍,溝渠不通,田畝生荊棘。除各行宮,秦漢以來陵地,無主之地宜盡釐清。編流氓為戶,務農屯田,墾殖池澤。」

  「巢亂後,關內大族豪強多築鄔堡以衛家產佃人。其所侵公地戶口,宜付內莊宅使,差中官收之,以資國用……」

  看完,李曄放下奏章,緩緩問道:「司農卿李群是何來歷?」

  屯田養民,耕戰以自強,這是秦漢的成例,執行無妨。但上書的司農卿李群還提出了一件事:黃巢作難以來,關內人口銳減,豪強地主或主動或被動地兼併了許多公田、戶口,現在他要求讓宦官去把這些國資收回。人都吃到肚子裡了,再威逼吐出來,這是得罪人的事情啊。

  是以,李曄才有此一問。

  跪坐在對案分揀奏章的趙氏吃了片果脯,盈盈笑道:「大司農是太尉女婿,趙郡李氏開業寺支。」

  「原來如此。」李曄點了點頭。

  趙郡李氏他有印象,這個家族的人一直在北朝隋唐政治舞台上很顯眼。

  李郁,北魏帝師。


  李元忠,高歡的心腹。

  李同軌,高澄、高洋兄弟的老師。李公緒、李神威、李概、李孝貞,北朝四大學者。李守素、李孟嘗,好大兒李世民的小弟。李絳、李藩、李吉甫、李德裕,中唐名相。

  群英薈萃,不勝枚舉。

  換句話說這些人都是李群的祖宗親戚。

  難怪敢毫不避諱地要求向關內的豪強地主們開刀啊。

  可以!

  這件事的確要干。

  如今朝廷直轄的地盤就一個京畿道。

  分別是萬年、長安、新豐、渭南、鄭、華陰、藍田、鄠、盩厔、始平、武功、上宜、醴泉、涇陽、雲陽、三原、宜君、同官、華原、富平、櫟陽、高陵二十二縣。

  必須最大程度上利用好。

  這些豪強不管是主動還是出於各種原因的被動兼併,總之都侵占了原本屬於國家的土地、戶口,侵犯了天下第一大地主李氏天子的利益,因為收佃農的錢肯定比不上收自耕農,沒了中間商吃差價。

  而這事,換個勢單力薄的寒門官員主持,承受不了壓力。

  李群這個郡望背景加上杜讓能女婿的身份以及關東外來戶的性質,非常合適。

  另外,這也為數不多李曄可以自主決定的政事,因為中官們在搞錢屯田這件事上和南衙的態度是一致的,他也需要把握好機會再結交一些朝臣作為奧援。

  困於深宮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而他若是頻繁召見大臣又會引得中官猜忌。

  這件事若能落實,他就可以借視察農事的名義出宮到畿內各縣走一走。

  人一動起來,就會方便很多。

  念及此,李曄下令道:「去司農寺召李群立即來見。」

  「唯。」近侍劉子劈領命而去。

  九寺官署和三省一樣,也在含元殿外朝門外,距離中朝紫宸殿不過一炷香的路程。但一來一回,也要一會。趁著時間,李曄起身在殿內踱步,活動身體。

  不知為何,李曄此刻有點興奮。

  許是終於有機會為子民們造福了吧。

  岐人圍城之日,他見過李茂貞捕捉的那些用來填壕的流氓。老人瘦成皮包骨,面目比著名油畫父親的那張臉還乾枯。婦女衣不蔽體,用棕葉製成的裙子遮羞,在寒風中顫抖哆嗦。

  小孩走著走著就無力地倒斃,又被岐賊抓起來在地上砸,看是不是真死了。

  如今有機會為這些飽受人禍的流民授田安家立業,他又如何不激動呢。

  穿越過來這麼久,他很多次在長夜中沉思,到底要做些什麼,漸漸卻發現要做的事歸根結底就一個:讓這個社會正常。

  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

  男人放下兵甲,拿起鋤頭鐮刀。

  婦女可以過著相夫教子養蠶織布的「平凡」生活。

  兒童得以長大……

  趙匡胤能做到的事情,他也想做到,也一定必須要做到。

  想到這,他的思緒又飄回了前世。

  自己的墓碑上,墳頭草已經一丈高了吧。妻子應該已經習慣了吧,夜深人靜處,會不會有無聲的眼淚……爸媽中年喪子,哭紅雙眼了吧。朋友同事茶餘飯後聊到自己,會有短暫的沉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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