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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如芒在背

  景福元年正月初八,招討使李嗣周引步騎七千餘人,並王從訓、李彥真諸部五千餘人出新豐,神策軍行營在這一帶還有不少鎮戍兵,也被李嗣周一股腦收到了麾下。算下來總兵力近兩萬人,但兵驕將橫,臨時拼湊而成,堪稱「烏合之眾」。

  李嗣周倒也不懼。

  他有自己耀武軍的基本盤,主要軍官要麼是西門重遂的心腹武宦,要麼是他覃王系的皇族子弟、侍衛武官。只要打上一兩場勝仗,抄略些財貨發下,建立了恩威,即便有那些個想奪權的,暫時也只能收起心思。

  為此,李嗣周做出了——本路招討沿渭水東進,掃蕩兩岸軍城,逼迫韓建正面野戰。或是將華州各地小股人馬趕回鄭城、潼關、華陰等主要城關——做長期圍城打算的布置。

  招討副使楊守信則統玉山、宣化、飛龍等外宅郎部兩萬餘人北進櫟陽,遏制同州李茂莊部,防止其趁機繞道富平奇襲京師。畢竟現在大軍外出,長安相當空虛。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震懾鄜、邠、涇三鎮,避免他們干涉。

  這樣一來,韓建要麼出來冒險野戰,要麼據城堅守。要麼放棄帥位逃亡。對於李嗣周這個關門打狗,迫使韓建東逃的方略,西門重遂予以採納。他是知兵的,也捨得放權。

  無外乎!

  家族底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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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家族發跡於安史之亂期間,李亨至靈武,其老祖西門珍時為朔方鎮監軍,與幕府、郭子儀等擁李亨為帝。此後,西門家族便世代監軍鳳翔,為李氏鎮守後院。而西門重遂的兄長西門思恭,在巢亂期間擔任宰臣鄭畋的副手,調兵遣將,籌劃軍事,頗能。

  初九。

  整頓好後勤的西門重遂自領精兵萬餘人督後,前往鴻門屯駐,作為後備。

  白色的原野上除了怒吼的風,還有自西而來的步騎。半卷牙旗發先鋒,黑壓壓的武夫扛著鐵槊以縱隊行軍。

  車馬蕭蕭,錦衣瑟瑟。

  飛雪之中旌旗森嚴,乃一片紅底黑字矩形旗。

  上書: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樞密使、招討鎮國軍行營都監。

  沒錯,楊復恭的軍容使一職被西門重遂占了。

  從萬年縣到戲河,從灞橋到驪山,民夫終日不絕於道,估計不下數萬。同時還有大量駱駝、牛車、米麥、馬料、鹽等輜重,幾乎把官道塞得滿滿當當。

  馬嘶人嚎的嘈雜聲浪甚至蓋過暴風雪,震得人耳膜疼。

  「樞密使令,失期當死!」

  「速行,速行。」

  「到鴻門伐木下營!」

  塵埃飛揚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騎卒揮舞著馬槊,催促隊伍快速前進。

  西門重遂騎在一匹黃頭大馬上。

  被辟邪繡袍,絳帕櫜鞬,握刀左,右雜佩,戎服合具起來真是威風。軍官、信使、僚佐來來往往,向他報告信息,不時便有命令被簽發。再看他那肥胖健壯的軀體,義子環繞的場景,竟然有幾分「董卓」的味道……

  賞著雪景,觀看著大軍行進的壯觀畫面,西門重遂興致上來不禁一聲感慨:「自至德以來,大盜頻發,乃至竊國。使無我曹家臣,關中不知幾人稱孤,幾人道寡。」

  這……

  自比魏武?

  僚佐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奏事官朱琮拍了個馬屁:「十常侍之死,王室不振,漢遂敗亡,可見皇帝能倚靠的只有家臣。以樞密使之功,封國稱公亦不為過。楊復恭封魏國公先例在前,此番得勝回朝,我等或可一起面見聖人,請聖人為樞密使進爵位。」

  誰料西門重遂一揮手,道:「吾功不及老賊!若能掃平關內,收財賦自用,還差不多。此事不要再提,徒惹嫉恨。天寒,快快行軍到鴻門下寨。李嗣周、楊守信遣人來報,未偵查到韓氏主力蹤跡。言叛軍可能西望,四處流竄,必不可使叛軍過鴻門。」

  「唯。」

  是夜,關內岐、梁、同、涇、坊等州又降下暴雪,一連持續了好些天。

  窮冬烈風,人不得出。

  而就在這樣惡劣的極寒天氣下,韓氏叛軍突然發起大規模南侵,沿臨潼東側廣大平原,一路抄略,意圖奪取藍田。同州軍李茂莊亦對富平發動猛攻,威脅京師北面門戶。

  西門重遂當然知道守家的重要性,早就在新豐、櫟陽兩地囤積重兵。而且此次交戰比不得上一回,同、華兩鎮總兵力才兩三萬來人,使得他們很難像去年那樣直接勒兵長安城下。


  而「愛民如子」的韓建當初為了邀買軍心跟他共謀軍國大事,也默許兒郎們在京城周圍奸淫擄掠,現在,韓建不得不吞下苦果。京兆仕民對鎮國軍是個什麼貨色已非常清楚,神策軍給點財貨就能打發,而叛軍全都要!

  因此豪強閭左的抵抗都很激烈,並為駐紮當地的王師支持糧食。

  這令同華叛軍很是惱火。

  韓建不得不考慮完全放棄和王師打游擊的想法,以收縮兵力堅守待援。

  此前,他遣使鄜、夏兩鎮,企圖取得拓跋家族的支持。但關內的党項人畏懼朝廷,暫時還不敢這麼幹。諸道兵圍攻黃巢時,党項人是見識過兵威的。拓跋家族也不是喜歡冒險的賭徒,他們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片「忠肝義膽」,這才被賞了一塊地放羊。

  反正在分出明顯的勝負之前,只要事不涉己,拓跋家族絕不會插手朝廷與藩鎮的鬥爭。

  關東方面,韓建也不是沒有聯繫過。

  相繼遣使金商、陝虢、河陽、汴、河中、河東諸鎮,請求強藩下場調停。

  然則,成德、幽州合兵十餘萬攻李克用,李克用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他。朱全忠也在和鄆人斗死,鏖戰方酣,韓建的使者都沒見到朱全忠。

  各地諸侯都殺紅了眼,忙著爭地盤,沒心情充當和事佬。

  這讓韓建沮喪不已。

  又匆匆派人跑去岐州打聽李茂貞的消息,結果噩耗傳來:

  李茂貞被義子李繼侃奪了帥位,又被王行瑜落井下石困在一個土城。甫一逃脫,收攏太和關等鎮將的部眾後,便揮師雍縣找義子繼侃問罪。而邠寧軍王行瑜和以山南軍楊守亮為首的外宅郎為了爭奪鳳翔,更是沒顧得上先滅了李氏父子便大打出手,免得被摘桃子。

  整個鳳翔直亂成一鍋粥。

  「唉。還是試下能不能守住潼華吧。」潼關樓上,韓建俯瞰著漫天大雪,輕輕嘆了口氣。

  早知今日,當初在長安城下拼光家底也要殺進去廢了李曄小兒。

  可惜,可惜啊。

  進奏院被屠、西門重遂督師來討的消息在華州傳開後,鎮國軍日益動盪不安,每天都有人逃走。

  韓建出身蔡州軍校,對武夫的習性了如指掌,他自己也幹過很多腌臢事情。現在面對大軍壓境的情況,根本不敢待在軍中,害怕被借了頭顱,於是早早轉移到潼關。

  一旦事有不諧,便率親信東奔,找個大鎮投靠。

  幕僚們木訥地盯著雪中河山,死沉沉的,不知何以為計,心裡忍不住牢騷。

  都怪韓公!不自量力去冒犯中官。

  幕府也非常清楚,朝廷大軍礙於暴風雪不得不放緩攻勢。一旦雪停天晴,西門重遂、李嗣周、楊守信三路兵馬重新吹響號角,韓公的制置關塞潼華防禦使之類的職務便會進入倒計時。

  李嗣周的鐵騎一到潼關樓下,韓公下場不問可知。

  華州到底小門小戶啊,就算朝廷式微,只是個京兆藩鎮,可也有戶幾十萬,卻不知韓公何來的底氣挑戰呢。憑他是蔡州人,天生的造反戶?

  幕府上下,對韓建的前程已不抱任何希望。

  若不是軍士看得嚴,只怕已經有僚佐腳底抹油開溜了……

  ……

  「散騎常侍官,魏主丕置。蓋追漢朝中官訓政之亂,以士族為黃門郎,掌侍從、勸諫、顧問、奏對。兩晉北朝沿置。及至我朝,於中書、門下各置二員,屬門下稱左散騎常侍,屬中書稱右散騎常侍。」

  麟德殿內,聖人、翰林學士韓偓相對而坐。他們中間的桌案上擺著一摞頗具年代感的竹簡,一沓紙,一鼎足香爐,裊裊青煙直上,與淡淡書香相映成輝。

  討伐韓建一事,李曄本就沒打算指手畫腳做些自視甚慧的微操。論統兵打仗,哪怕隨便一個朝官,侃起來都比他強。

  他知道自己的最大優勢:後世社會賦予的廣闊認知,知道歷史興亡繼絕的整體走向。

  反之。

  最大的劣勢在於對這個時代的國家機器、制度風俗禮儀的認知不透徹,以及在中官們的監視下要組建一個班底太困難。

  殺西門重遂很簡單啊,逮個落單的機會在宮裡讓王從訓之輩宰了就完了。然後呢。魏肅宗之殺爾朱榮,收回大權了嗎?

  連覃王李嗣周這等根正苗紅的嗣王都成了西門重遂的心腹,可見其根基之深。


  至少今後很長一段時間,李曄都要好好體會一把什麼叫如芒在背。

  每每想到這裡,李曄便頭疼不已。

  在網際網路上他可以侃侃而談,那是因為有足夠的渠道即時查證,可如今去哪查?把弘文館、集賢院、國史館的學士叫來身邊:這個東西是什麼回事?

  如何在明暗規則的範圍內從跋扈的中官手裡以相對溫和低成本的手段奪回一些權力不但要他自己韜光養晦,觀察蟄伏,也需要這個時代的英才為他籌謀。僅僅是太尉杜讓能、門下侍郎劉崇望,太少了。而且從他這段時間的感受來說,杜、劉這樣的老狐狸並不容易駕馭。

  很簡單。人家不是明清的犬儒奴臣,而且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覺得皇帝想法荒唐大可不給面子。

  因此,身邊若能有上一群兼具忠誠才幹的新派大臣,李曄將不再是一個完全的籠中人。所謂偏信則暗,這天下,他也不可能只聽紫緋之言,他需要從更多不同層級不同出身的官員身上獲取信息和助力。

  與藩鎮無甚瓜葛,又是進士入仕未久的韓偓,就是很好的詳詢對象。

  趁著西門重遂出宮領兵作戰的這個難得機會,李曄便召來韓偓為他講述典章制度。

  所謂典章制度禮儀,實際上就是這個時代政壇上的明暗規則的表現。只有把這些玩得相當透徹了,不像前身對身邊一抹黑,他才好組建自己的班底。而韓偓似乎也非常上道,開口就講起了歷代離皇帝最近的官。

  「這便是散騎常侍。」韓偓看了聖人一眼,古井無波道:「事皇帝左右,非清白、賢能、忠孝者,不可任,蓋因其對帝王浸染甚多。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之不聞其香。與不善居,如入鮑魚之肆,久之不聞其臭。若儘是小人、幸進之徒,則王者非王者,小人更小人。」

  「與散騎常侍類同之官,還有黃門侍郎、給事中、車駕檢校、郎將、起居舍人等。不過,中官主政以來,已多被歸於三省。」

  聽完,李曄這才認識到這些本該屬於皇帝的左右親信官職都在宦官的經營下被剝奪了。這些年來中官已從制度上掐滅了皇帝企圖培養班底、皇帝被朝官奪走的可能性。

  正如仇士良所說,不能讓皇帝身邊出現太多外臣,不能讓皇帝與外臣的交流太頻繁,以免皇帝不愛玩了跑去治國。不然皇帝有了自己的小團體,有了自己的事業,宦官還想吃香嗎?

  仔細一想,他身邊現在除了西門重遂之輩和幾個宰相便是趙氏這些女官。

  真是淒悽慘慘戚戚。

  想到這,李曄壓低聲音問道:「現在的散騎常侍、給事中、起居舍人等官,我倒是了解一些,但要是不知才能、德行、履歷,也難以親近。學士何不與我細說?」

  這就是暗示韓偓評價一下這些離他近的人了。

  以李曄現在對於韓偓的信任,韓偓的評價會讓李曄對某個人產生先入為主的印象。至於韓偓幾分公心,幾分私心,這就得李曄自己慢慢判斷了。

  「如今給事中不能入內朝,常參可見。」

  得,沒權限進來,就時不時的朝會能聊幾句。

  「起居舍人有裴子閶、魏如霖、上官陽,左散騎常侍李導、鄭歷,右散騎常侍趙德洛、韓射……」說到這,韓偓的聲音也變得微不可聞:「皆中官所推,掌規勸、侍從。」

  只不過韓偓重複的這一遍,李曄也不會把這個『規勸』、『侍從』真當規勸侍從。

  既然是中官所推,大概是用以在朝會上反對宰相、皇帝,以及皇帝出行時,名正言順跟隨監視……

  內外結合,層層嵌套,嚴格控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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