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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紅溫

  黃昏。

  天邊雲海翻騰,殘陽半隱,紅霞滿天,仿佛天空著了火。

  餘暉撒落龍首渠、連營、光化樓,照得一片血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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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沿城下寨的同、華、邠、岐四鎮叛軍,幾乎是不約而同吹響牛角。屯駐各座都門的神策軍也陸續湧上城牆垛口,舉目望去。

  這片刻動靜給人的感覺很滑稽,就像叛軍和城內的守軍打了個招呼。

  「虎,虎,虎!」

  「嗬嗬!」

  「天子就在光化樓上,一齊朝他射箭,射死他。」

  「打進長安,搶宰相家的貴女!」

  未幾,大隊騎士開出轅門,呼天搶地,騷動不已。雖然是輕騎兵,但騎術是真的好。一手持旗,一手握弓,馬肚邊上則挎著竹製箭筒。只靠腿駕馭坐騎,卻是進退打轉,收放自如。就跟馬背上長大的一樣。是了,兵連禍結二十餘年,騎術不好的早就丟了命,差的能有幾個。

  噠噠噠。

  馬蹄濺起沖天煙塵,令這些騎士宛如騰雲駕霧一般。

  「散開隊形。」

  「百步內射箭,射完左走!右邊交替!」

  嗖。

  嗖嗖嗖。

  賊騎分批次有序的交替進入百步內向城樓放箭。

  光化樓上。

  杜讓能、劉崇望、李溪三相與北司的中官們擁著皇帝站在大盾後,通過縫隙仔細觀察著叛軍。

  賊勢滔天!

  朝官當中如杜讓能這等大佬,經歷的場面多。鳳翔之亂,亂軍衝殺行宮,這老頭跑得比亂軍還快,竄進行宮一把揪住僖宗就跑,半路遇到叛軍攔路幾聲炸喝。南撤途中叛軍在後面追,他還心不慌手不抖的下達處理政務。總體而言,宰輔們還是穩得住。

  中層官僚在藩鎮幹過活的不在少數,兵變也不陌生,只要不是沖自己來的,還好。

  遭罪的是新人。

  尤其是那些登科未久的年輕人,剛在長安紮根,就遇到這種事。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臉煞白煞白,嘴角下意識哆嗦。

  「殺殺殺,殺!!!」叛軍射完幾輪箭,又甩起鞭子在光化樓下縱橫馳騁,宛如放馬,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情非常好,嬉皮笑臉,高聲叫嚷。

  「巢賊搶得長安,咱就搶不得嗎!」

  「打進去,撻伐皇妃美人!」


  「哈哈哈哈!」

  「……」

  「四鎮作亂,某是無力了。尸位素餐,致茲大禍,罪也。」杜讓能聽得滿臉通紅,險些昏倒,被屬官扶了一把,安慰道:「國發大盜,這是誰也不想發生的事,相公不必過於自責。」

  立刻又有舍人湊到杜讓能耳邊密語道:「賊勢滔天,中官不能退敵,不如許以好處,詔河東、汴、河陽大鎮入衛?」

  「勿言。」杜讓能斥了一聲。

  這力倒是夠大,可卻是好借不好還。

  那李克用、朱全忠之輩,都是野心勃勃的歹人。

  來了不走怎麼辦?來了要把皇帝搶到自己地盤上去怎麼辦?

  糊塗!

  「下一詔,言:有得李茂貞頭顱者,以鳳翔節度使賞之?相公以為怎樣。」又有屬官獻策。

  杜讓能瞪了這人一眼,沒說話。

  李茂貞殺人如麻,專事威刑,眾莫敢犯。未得大敗,誰敢叛之?現在尚有轉圜餘地。詔書一下,雙方便是不死不休。萬一叛軍殺入長安,吾等死則死矣,何故置聖人於危難?

  唉!

  蠅營狗苟,鼠目寸光。

  庸官,庸官。

  瞧著宰相臉色不悅,屬官們面面相覷,乾笑了幾聲,正待說些什麼緩解尷尬,不遠處的西門重遂紅溫了。背著手兒,胖胖的身軀在聖人面前走來走去,跺腳大罵:「這些匹夫,虧得吾兄監軍鳳翔時賞出去那多財貨,孽畜李茂貞,使無我兄提拔,焉得鎮鳳翔?河北狗奴收了好處,逢節過年少不得還要進貢一番。操守無堪,狼心的狗肺!」

  現場立刻安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壞……身體無人替。」李曄忍不住安慰道。

  怪誰?

  李茂貞能發跡,就是走了西門重遂哥哥西門思恭的門路。西門氏家族本來也是養條狗看門,以保持在朝堂上的話語權。

  哪曾想。

  養狗噬主了。

  再看這紅溫老胖子,哈哈。

  見李曄臉色平靜,還反倒安慰起自己來,西門重遂斥了一聲:「聖人倒是心大!」

  說完,他看了看擠成一團的假子、神策軍都頭們,決定以重賞招募勇士:「樓下的這些騎卒甚是可恨,誰能為我射殺之?射一騎,賞美女兩人,上等絹三百匹!」

  看得出來是真急了。

  一般都知兵馬使的賞格才兩百來匹,西門重遂為了一群嘍囉直接溢價一倍有餘……


  神策軍的軍校們表情木然,就像佛堂里的雕像,默不作聲,低著頭看腳底板。

  站在樓上開弓,射百步之外的騎卒,大夥有這麼好的箭術這麼好的氣力,還能在神策軍麼……

  有心殺賊,無力開弓吶。

  至於出城去和賊騎面對面比試手藝……

  誰愛去誰去。

  反正我不去。

  「竟無一人???」

  等了許久還是沒人吭聲。

  西門重遂張口結舌,臉陰沉下來,一把奪過藤條,照著軍校們的腦袋當頭打下:「飯桶。我養你們何用?何用!不開弓,是怕得罪了李茂貞嗎?是不是有異心?是不是想投降?我打你。若不是公卿都看著,不宜見血,這次就宰了你們這些混球。」

  軍校們擠成一團,捂著腦袋,一聲不吭,任其鞭打。

  一口氣連抽了十幾鞭子,西門重遂才稍稍收住火,反手把藤條扔到皇帝懷裡,仰天長嘆:「氣死我也,早晚被這群孽畜活活氣死。」

  正待擁著李曄回宮,眼不見為淨,卻聽李曄淡定道:「誰能射殺樓下的那些騎賊?」

  「我來!」

  話音未落,朝官人群里湧出一個深目漢子。

  「小臣光祿寺太官丞劉仙緣,請為聖人射殺樓下惡賊!」

  李曄正待發問,侍奉一旁的翰林學士韓偓釋道:「此門下侍郎劉崇望族侄,除光祿寺太官署從八品下——太官丞,掌供祠宴朝會膳食,牲畜屠宰烹飪。素有凶名,人畏之。」

  原來是個出身不凡的「庖廚」。

  卻不知劉崇望把自己族侄安排到光祿寺去當廚師長幹麼?

  殺豬宰羊你是行家,這射騎卒的技術活……

  不過看面相,確實不好惹,深目高鼻,一臉兇相,渾身腱子肉,手上滿是粗皮。

  誰敢想像這渾人居然叫劉仙緣?

  果然。

  劉崇望斥道:「天子當前,豎子不可大放厥詞,退下。」

  他了解自己的侄兒,殺人殺豬不在話下,騎射也是不怵於人。若非過於暴戾難制,自己又豈會將其弄到光祿寺安置。這事倒是能幹,但西門重遂召勇士無果在前,奉聖人的旨意出了風頭,這不是打西門重遂的臉麼。惹得嫉恨,恐遭謀害。

  但劉仙緣這半個驕橫武夫顯然沒把西門重遂放在眼裡。

  老子在長安當官,尊你一聲樞密使。惹得老子性起不在光祿寺幹了,你是個球?

  哪天投了藩鎮,殺光這幫沒卵貨。

  「不可造次。」擔憂侄子被謀害的劉崇望又說道。

  想起樓下那些騎賊的輕視嘴臉,劉仙緣怒火再度湧上心上,一甩手,怒道:「季父,你不懂!」

  「唉。」劉崇望無奈嘆息。

  看到這一幕,李曄信心十足,吩咐道:「既如此,請為壯士拿弓。」

  近侍劉子劈取來強弓。

  劉仙緣一把奪過,直接拉了兩個滿月:「這弓,還行。」

  西門重遂心下惆悵,這等勇士,若能為我所用,豈不一大臂膀。

  ……

  樓下。

  神策軍縮在殼裡不敢出來,騎卒們辱罵得口乾舌燥,都有些意興闌珊了。

  馬速降了下來,還有的把甲都脫了下來。

  一直穿著。

  累。

  還有些則從馬肚邊上取出水、肉乾,一邊大嚼痛飲補充體力,一邊高聲說笑聊起軍情。

  軍官們見了,不想管,也管不了。

  又不是我自己的兵,誰的兵誰他娘的去管唄。

  大帥的兵,就大帥自己來管,何必為了他來惹這些殺材?

  給牙軍那麼賞賜,沒見分我們多少?

  「我說,皇帝就是個鳥。把他祖宗十八輩都掏出來罵了,還不是不敢吭聲?」

  「把他妃嬪搶來,玩個盡興!那哭哭啼啼的模樣,簡直讓人受不得啊。」

  「哈哈哈,幾年前搶了個侍郎的貴女,營里兄弟輪番才撻伐了月余,便偷摸上吊了,可惜。」

  「……」

  軍士們溜著馬兒越想越來勁。

  這世道。

  真是太痛快了啊。

  忽然,一支白尾箭從背後扎穿了一個正在吃肉乾的騎士的脖子。

  噗。

  溫熱的血噴出。

  那騎士嘴裡咀嚼成腌臢的肉吐了出來,捂著喉嚨栽落馬上,身體劇烈抽搐起來。

  「嗬…嗬嗬……」

  「嗖!」又一支箭射來。

  「小心!!!」其餘眾人立刻警覺,或抓起兜鍪戴上,或手忙腳亂套鐵甲保護,或策馬衝出。

  「嗖!」又一名忙不迭穿甲冑的騎士慘叫一聲,被射落馬下。

  「快走!」


  「不好,神策軍的狗奴也放箭了!」

  匆匆回頭一看,原本貓在垛口裡的神策軍也陸續探出頭來,一邊罵一邊瞄準他們亂射。

  「驢草的!」

  「救…我……」

  「誰讓你卸甲的!」

  現場一片混亂,軍官們痛罵,掉頭就走。

  ……

  身後,撂下百餘具屍首。

  「吼,吼,吼!」

  「萬歲,萬歲,萬歲!」神策軍士兵們歡呼起來。

  這幫龜孫,還敢逞凶嗎!

  …

  光化樓。

  群臣亦是一陣跺腳,憋屈了大半天,痛快!

  射得好,神射!

  「勇士好武力。」李曄誠然讚嘆道:「如此本領何不從軍效力?」

  「哈哈哈!」

  劉仙緣很是得意,正觀看著岐賊狼狽逃走,渾然沒注意皇帝在說話,被劉崇望踹了一腳,才反應過來,沖皇帝拱了拱手:「回陛下,小臣早就想投軍,季父不許。」

  瞧著這不成器的,劉崇望七竅生煙:「讓你去軍中當那跋扈武夫,敗壞家門?」

  「季父不懂!」劉仙緣爭辯道:「大丈夫戎馬疆場,逐鹿天下,豈不快哉?」

  「孽畜!」劉崇望差點暈倒,一巴掌甩到臉上,罵道:「黃口小兒,乃父殺了你!」

  當著皇帝的面說逐鹿?

  「聖人!」劉仙緣顯然很是畏懼老頭,閃身竄至皇帝背後。

  李曄扶額。

  心下喜悅消散一空。

  這天下還找得到老實巴交之輩嗎?

  「太官丞有功,當受上賞。」

  殺了岐賊的威風,消沉懦弱的士氣為之一振,西門重遂高興之餘,有了招攬之意,道:「按賞格,賜你三百匹蜀中上絹,美女兩人。再升你做中郎將,拜神策軍都頭。設龍捷軍一部,兵額三千人,你自行募兵,任兵馬使,待遇同諸軍。如何?」

  雖說這廝也有些跋扈的苗頭,但到底是世家弟子,不似一般武夫蠻橫。

  西門重遂自問鎮得住。

  而且招來,也可以掃掃軍中頹氣。

  他求賢若渴的目光看著劉仙緣,臉上一副溫和的笑容。

  「這……」劉仙緣明顯很意動,可惜做不了主,拿眼偷瞄季父劉崇望。


  劉崇望卻背著他,一甩袖袍,飄然而去。他怎麼說?拒絕了會得罪西門重遂,為手下屬官惹來無妄之災,不拒絕又對不起族兄臨終前的交代:「不可使此子為禍,毀我家傳。」

  沉默中,李曄出面說道:「既是樞密使看重,仙緣便應下,日後盡忠職守,報效朝廷。劉公看到你日漸穩重,亦當欣慰。」

  其實李曄此舉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雖然他暫時使不動劉仙緣,卻使得動其季父劉崇望,而劉崇望又使得動侄兒。

  也算是借力吧。

  而且呢,也幫了西門重遂一個忙,讓這老豬倌對自己態度好點。

  皇帝代劉崇望做主,那這事就敲定了。

  劉仙緣笑嘻嘻道:「拜謝聖人恩典,樞密使器重。」

  「善!」西門重遂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吾今得一勇士,莫要讓我與聖人失望!」

  「樞密使,李茂貞耀武揚威吃了癟……」李曄適時掃興道:「他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啊。」

  「聖人無憂。」

  西門重遂心情大好,歪著大嘴樂呵呵道:「這只是他的試探而已,意在恫嚇朝廷就範,你以為他真敢把你擄走麼?李克用、朱全忠之輩,豈會看著他在關中稱王稱霸。老奴料不消兩個時辰,這廝就會奉表。」

  這倒是,不是大佬們想看到的。

  我們都沒擄皇帝,你配麼。

  「至於表章,老奴都知道那廝要說些什麼。」西門重遂輕鬆寫意:「無非殺人、要地罷了。此番他便是以移鎮華州、楊復恭干政為由起兵,要殺的就這兩個,然後接收楊復恭的地盤。殺人還不簡單?到時候你一道詔書,杜、楊就是死人,誰會救他們?」

  「至於楊復恭黨羽所占州郡……」

  李曄不想給,西門重遂也不想給,甚至為此還忍了火氣,沒再跟楊氏大打出手。

  「此二人,我都不會殺。」李曄聲音不大,但決心已定。

  「莫不是你又昏了頭?」西門重遂斥道:「那楊復恭早前把你當個球,我還沒打過你吧?這等人,還捨不得起來了。至於杜氏,雖無罪,但他當著宰相,如今需要他的命去平難,那他就得去死,誰讓他是宰相。你以為當皇帝是過家家呢,都由著你的愛恨來?」

  「若李茂貞實在不肯退兵,堅持要求殺了二人,求山南之地,你不給能怎樣。」

  「神策軍這幫雜毛,你也看在眼裡,可護得住你我主僕?」

  說著說著,西門重遂的聲音小了下來:「皇帝,可不是那麼好當的,杜相忠心,也有才幹,我還指望他經營財賦好練兵,我也不想他去送命。」

  「岐、同、邠、華四鎮慾壑難填,先掰掰手腕再說吧。」最後一抹殘陽照耀在李曄身上。

  不管怎樣,打一場再說。

  明日李茂貞等人肯定會攻城以昭示他的武力,若能挫其兵鋒,就有得談。

  明日……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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