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日何時喪,吾與汝俱亡
颯颯西風滿院栽,黃菊開得熱烈。
天一日勝過一日寒冷,灰濛濛的朦朧尚籠著宮宇。李耶夢中驚醒,輕輕掀開被褥起身,以免擾到手邊睡得正沉,面帶淚痕的妻子何氏。這幾日風聲鶴唳,何氏難得睡個好覺。
「哎。」李耶無聲搖了搖頭。
女官上前,輕車熟路找出一身灰白色常服為官家穿上。
「今日無常參,可要召見南北大臣?」趙氏早已來到紫宸殿上值,正在整理文書,見皇帝走出,問道。
李耶想了想,拒道:「不欲見。若有宰相入奏,為吾禮送之。」
身邊這些侍從是什麼底細都還不清楚,見什麼見。萬一聊起來哪句話不對,惱了西門重遂,免不得又被抓去狠狠面訓。
「唯。」
趙氏點點頭,又抽出一摞絲絹:「今日臣揀選進奏院遞狀,事涉西川、兩河。」
「左右盜我權力,軍事皆不得由己……」李耶來回踱步,低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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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不動聲色走上緊緊把住皇帝的手,湊到耳邊密語道:「主上慎言,當幽矣!」
「吾有數。」李耶欣慰地拍了拍趙氏的白嫩手背,在蒲團坐定:「撿重要的念。」
「唯。」趙氏也坐下來,說道:「宣武軍新奏。孫儒恃其兵強,移牒藩鎮,數行密、全忠之罪,曰:『俟平宣、汴,當引兵入朝,除君側之惡。』於是悉焚揚州廬舍,盡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數敗行密。全忠因之,請授旌節,為淮南招討使,領關東諸侯共討儒。」
李耶眉頭頓時蹙起:「朝臣可有決?」
趙氏言簡意賅:「聞西門宮監與杜太尉會議,以全忠供奉不絕,不可失其財賦,皆欲授之。」
那還說個球!
「下一個。」李耶無力擺手。
「隴西郡王急攻雲州,赫連鐸奔吐谷渾,既而歸於幽州,與諸部上表,共訴李克用之罪。河東進奏院亦上奏章,概言赫連鐸謀逆,並表部將之功,請鎮大同軍,授防禦使。」
「他這不是已自專任命了麼?還來問我做什麼。
「知會朝廷……」趙氏汗顏,尷尬不已,自動跳到下一篇:「劍峽三川行營招討使建之入成都,自稱留後,署百官。不從者,皆捶胸而殺之,積屍於市,群情震恐,眾莫敢犯。建上表,語出不遜,略罪朝廷賞罰不公,既而請授劍南節度使,拜使相,不然,則封劍門……」
不然就封了劍門關,不再跟朝廷來往,好大的口氣。
「這個賊王八!」
嘭的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嗡嗡作響。要不要把大位也讓給你?
「此事,決不可行。」李耶平復了一下心情,道:「關中,王業之根本。巴蜀,國之後院。焉得讓人而自毀?建既以逆取,又無恩於蜀人。今竊據留後,誰服之,怕不是兵變將起。」
李茂貞就在邊上,不敢得罪。
賊王八遠在四川,還惹不起麼。
是叛臣,就來長安砍我。
趙氏嘆氣道:「木已成舟,恐不得不與,聽說西門宮監已經準備下詔了……」
「下詔……」這天下,還姓李麼?李耶徹底呆住:」就到這吧。」
角落裡,起居官默默錄畢皇帝言行,似乎已經入定。
「這算史書麼?」李耶不禁好奇會如何描寫自己。
起居官強項得緊,只一句話便打發了皇帝:「非君王將相所能問,史臣亡則國書出。」
「可為信史。」皇帝飄然而去。
出得大殿來,見是蕭馮、劉子劈兩個中官摶手候在廊檐下。李耶也不多言,揮揮手,二者心領神會,一左一右走到皇帝背後跟著。
劉子劈急急問道:「大家何所欲?」
「去龍首殿,打會馬球。」西門重遂那幫人看得緊,李耶不敢妄動,乾脆尋歡作樂韜光養晦,暫消戒心。
旋即,數十健壯黃門便策馬從飛龍院趕來,一路擁著皇帝大呼小叫北去。
先帝是馬球高手,身邊養了很多孔武有力的宦官專事馬球,而返回長安後眼見國勢江河日下,抑鬱不已,失了娛樂心思。而前身不好飛鷹走狗之事,這些飛龍官被冷落成了養馬的。
今天見皇帝興致突來,一個個嬉皮笑臉,似乎又找回那種被器重親愛的感覺了。若能帶大家贏上幾場,說不得也會像乾符年那些前輩一樣,靠這個封官晉職。
「奴婢打了十年馬球,先帝每出行,奴婢則執韁駕車!」一身高接近兩米,胖得如頭年豬的胖子高聲嚷道:「大家自可放心,勝券穩操!」
「奴婢也打得好,也想和大家一邊!」
「……」
「好好好!」李耶來者不拒,揚言道:「誰能為我贏上三場,我便去向西門宮監求官!」
……
這一子隨著楊復恭失勢,西門氏以樞密使出位,朝堂上又掀起一番波瀾。
中常侍梁援被於處決皇帝面前,假子皆坐誅賜死,楊復恭見西門氏之輩除此以外沒有進一步發難,也就默契當做不知。形勢得到降溫,宦官們又恢復了往日斗而不破的局面。
主持伐蜀軍事失敗的韋昭度遭了大罪,雖深居簡出不露面,還是被西門氏奪去相位。中書侍郎兼兵部尚書徐彥若,因交好楊復恭,亦被西門氏怒改御史大夫。
四個宰相一下去了兩個。
作為補充。
戶部侍郎崔昭緯因與西門氏有舊,拜相。禮部尚書李溪得太尉杜讓能鼎力推薦,亦拜相。
說白了。
西門重遂橫歸橫,卻不敢將異己清除一空獨霸朝野,這才高拿起輕放下。他能扳倒楊復恭,固然有勢力強大的緣故,更多的還不是因為楊復恭那廝專斷蠻橫,惹得人人切齒?
在這之後,廟堂上的格局,便是太尉杜讓能實際上號令南衙。
而其他三個宰相,全得判三司判度支。
搞錢!
牢牢控制皇帝及軍隊的西門氏一眾,一面忙著填補楊復恭失勢後散出來的權力真空,一面應付調停各地戰事,以及節度使們爭地盤要名分的問題,焦頭爛額,沒空爭鋒。
除以上之外,杜讓能又大面積提拔了一批翰林、舍人、御史、令之類的官,並發文召集了一批賦閒在家的先朝老臣,授予使差。另外,又選了一批世族子、世族女送入宮中。或充侍從,或為女御。目的除了讓皇帝身邊多些人手,也是儘可能避免皇帝跟宦官們單獨廝混。中官們巴不得皇帝整日飛鷹走狗玩女人,對這些膏粱的到來沒有絲毫波動。
……
不過,這並不能解君憂。
雖說現在是個籠中人,但社稷興衰關係到他一家子的小命。
首先是財政。
成都的賊王八已經給朝廷放話:不讓他當節度使,就要閉關鎖國,不與秦塞通人煙。
巴蜀易手帶來的打擊幾乎是災難性的,不然四個宰相也不至於集體判三司搞錢。
而關中這幫鳥人,辟如拓跋思恭、李茂貞,上稅完全是看心情。
而富裕的河北早就半獨立了一個世紀多,除了逢年過節給皇帝發個紅包,便是一個銅板也無。
真正的財源還得是長江流域,具體說就是看揚州轉巡院、淮南兩浙水陸催發使之類的外派財政大臣給不給力,這些地方的節度使經不經得起考驗,能不能將東南財賦弄回長安。
好,就算這些都沒問題。
可現在孫儒的食人軍團剛吃空了揚州,正投鞭斷江,揮師南渡……
一句話,錢。
不然西門重遂那廝把杜讓能幾個財臣當個寶似的?
如今,這草台班子就靠京兆養著,關中之民還養得起幾年。
剩下的便是軍隊了。
七萬多人馬,全在中官手裡,沒了這張虎皮,王行瑜這幫賊胚敢喊出「欲為尚書令」的話來。
而李耶這個「聖人」被西門氏之輩捏在掌心關在籠子裡,壓根沒辦法提出自己的想法。
唉!
……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西門重遂愁眉不展,嘴角抽抽顯然怒火正中燒得緊。
朱全忠這廝,前討鹽鐵使為宰相所拒,現在又來要淮南招討使,怎麼臉就這麼厚呢!
吞蔡州,收洛陽,取齊地,如今又盯上了江南。
如此富庶腹心之地,吾豈能授你!
「可若是不與,萬一這賊人性起停了貢賦……」左軍中尉劉景宣仰天長嘆:「汴州經年進奉甚巨,失此財貨,不知如何度日?」
「休提進、奉二字!」西門重遂一揮手,惱怒不已:「天下諸侯,何止數十方鎮,今輸兩稅者,竟十之一二?索要旌節,曰『戎火驅使』。一旦計成,則聖人何人?帥、帥,狗腳帥!」
「全忠累上表章,屢索此職,還是姑息給他吧。」劉景宣勸道:「多一敵不如少一敵。」
良久,西門重遂方才下定決心,道:「且拖他一陣!有求必應,當朝廷是給他蓋印草詔的?」
……
殿外,李耶在陪他打馬球的飛龍官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吾欲求飛龍使,請聖人為奴婢討之。」開口的中官是先前的年豬胖子。
「這樣一來,我們以後也有握兵監軍的機會了!」
「大家,奴婢也要當中常侍。」
想到胖子馬上就要被任命為飛龍使,一時間眾中官都有些羨慕,圍著李耶嘰嘰喳喳。
直到西門重遂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踞坐蒲團上,神色不豫,看見臉頰發紅、額頭冒汗的聖人,不禁一樂。
「聖人倒是好興致吶!打馬球去了?」
這才對嘛,就得讓皇帝吃喝玩樂,不然一閒下來就要想著接見大臣,過問國事。
「不過,聖人剛受了驚嚇,這娛樂還是要謹慎。別暴崩而亡,搞得天下人還以為我幹了什麼,皆歸罪於我,老奴可就冤枉嘍!」西門重遂『好意』地提醒道。
聽得一群飛龍官面面相覷。
李耶定定的站在那,低著頭一句話沒說,牙齒卻幾乎咬出血來。
「說你兩句,還有錯了?」西門重遂哼哼了一聲:「什麼事。」
「好教樞密使曉得!」胖子站出來大聲道:「聖人許諾我等,若是能帶他贏上三場,他便來代我等求官。」
「求什麼官?」考慮到是飛龍院的騎射具精的武宦,西門重遂瞟了眼聖人,隨意的問道。
李耶唯唯諾諾的從胖子等人身上一一指過。
「授他飛龍使。」
「授他中常侍。」
「授他監軍。」
「授他謁者。」
「……」
誰料西門重遂勃然作色,硾床叫罵:「你豚油吃昏了頭!」
「任命自有制度,何也輕許承諾!」
「他們來當了這些官,別人又往哪裡安置?怨恨之下鬧起事來你可吃得消!」
越說越氣,他乾脆走下來,拍打著皇帝低垂的腦袋:「你說說,那楊復恭到底看上你哪裡?立你當來這個皇帝?老大不小了,也該曉事了!整天做出些瘋事來,要氣死老奴麼。」
「今日起,關你半個月,不許你見外人。」見皇帝沒反應,西門重遂推搡著他:「聽到了麼?」
李耶咬牙答道:「謹記在心。」
「那便帶聖人回去罷。」西門重遂擺手沖劉子劈和蕭馮吩咐。
「另,你們陪聖人打馬球,辛苦了,人賞萬錢。」對於求官不得的飛龍官,西門重遂慰勞道。
宦官們卻一聲不吭,擁著皇帝揚長而去,臨走眼神都變得怨毒。
出得殿來,年豬胖子將官帽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兩腳:「誰人稀罕你幾個臭錢!」
「就是。」
「才幫著他掀了楊復恭,竟連半個謁者也捨不得?」
「跟著他還不如跟著田令孜老狗。」
「以後不聽他的了。」
「……」
飛龍官們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全然沒注意到前面的聖人。
「大家哭了?……」
不知是誰觀察到了這一細節,人群頓時沉寂,飛龍官們頭一回手足無措起來。
回到紫宸殿。
劉子劈與蕭馮一邊關大門,一邊對殿內侍從喊道:「宮監令,半月不許大家見外人!如有大臣來,皆拒之。」
趙氏正在收拾書房,聞言急急走出,把著劉子劈的手,問:「不是打馬球麼,怎又惱了樞密使?」
二人皆不答,只是看著李耶。
「怎麼了……」趙氏又走到皇帝身邊坐下,柔聲道:「什麼事不悅,可與臣說說。」
卻見皇帝掌心鮮血直流,竟是將玉戒生生捏成了碎末,以血作墨在桌案上緩緩勾出幾個字來。
「是日曷時喪,吾與汝俱亡!」
「禍矣。」趙氏失色,左右掃了一圈見無人看到,方才鬆一口氣,趕忙拿袖子擦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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